第537章 纸钱飞进东风里(下)
角落里,假李蜷缩在立柱的阴影下,眼见袁天罡的身影完全显现,便开始极力挣扎起身。
但他每一次试图用手臂撑起身体,都只是让胸膛更剧烈的喘息,脏腑隐隐作痛。
袁天罡那随手一拂,看似轻描淡写,却将他周身运转内力的关窍尽数封死,连经脉都仿佛寸寸断裂,再难运气。
假李抬起头,想要凭借一股悍戾之气强行撑起身体,但那口气每每提到胸口便轰然溃散,遂一时只能徒劳的仰躺在地面,嗬嗬喘息着,盯着殿顶发出意义不明的笑。
“果然……果然如此……”
李星云搀扶着阳叔子,又一把按住张子凡伸过来的臂膀站稳,他看着假李的惨状,复又看向袁天罡的背影,亦是气息翻涌难平。
殿外隐约传来的号角与兵马喧嚣,衬得假李的低笑更加逼人,而随着袁天罡现身,镜心魔俯首,殿外不良人影影绰绰,李星云又哪里不明白假李所谓的替死局,已在眼前。
“李兄……”张子凡低唤一声,顺势要将李星云拽至身后。
不料后者竟是轻轻挣开了张子凡的手,他的脚步虽有些虚浮,却仍一步步上前,最终横身,挡在了假李与袁天罡之间。
这个动作牵动了李星云体内尚未平复的气血,让他脸色又白了几分,但他只是挺直脊背,仰头望向袁天罡。
张子凡被他这一举动惊得一怔,但抬眼看向一旁,却见阳叔子居然也没有什么反对,反而在略略颔首。
不过阳叔子的表情旋即一怔,却是听闻李星云道:“袁天罡,你布你的局,你了你的果。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把我师父牵扯进来?”
而阳叔子苦笑不提,袁天罡却只是负手静立,竟然头都没回,理都没理李星云。
不过匍匐在地的镜心魔却是闻声微微抬起脸,代为回应道:“殿下……大帅此举,皆是为了彻底了断此间因果,为殿下谋一个干净的脱身之局。阳叔子此刻在此,非是受谁强迫,是他自己选择了结与你的师徒之缘,自愿前来,以求殿下能无牵无挂。”
“脱身?了断?”
李星云听着,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他看向阳叔子,未待后者出声,便摇了摇头:“不错,我李星云是贪生,也怕死,没人不想活着……”
他扫过袁天罡和镜心魔,“但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从走出剑庐,到被架上这位子,或许非我所愿,可一步步走来,抉择都是我做的,因果自然也该由我来担。”
张子凡神色微变,但犹豫了下,终究只是沉默不语。
“他,”李星云看着袁天罡,侧头点了点假李,“他或许是你的棋子,是你准备的所谓替身,但我的路,我的选择,与他何干?他纵有千般错处,万般可恨,也不该用他的命,来抵我李星云的过。我李星云的罪责,又凭什么要由我师父来偿?这道理,走到哪里都说不过去。”
假李闻言,喉咙里发出一声嗬嗬的怪响,似是怒极,又想嘲笑,却因伤势牵动,化作一阵剧烈的咳嗽。
李星云没有理会,只是继续说道:“我自己都知道我不是当皇帝的那块料。坐在那个位置上一年,汲汲营营,困守孤城,于民生国力无半分增益,反而因我在此,给了徐温之辈继续盘踞弄权的名分,加剧了江南的困苦,我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脸面让别人替我去死?公开僭号,致使南北对峙,战火重燃,百姓流离……这是十恶不赦之首。国法不容情,就算是我当皇帝,也知道我这种人不死,不足以正视听,不足以安天下。”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空茫,却在看向一旁似乎情绪并未太过复杂的阳叔子时,笑了笑:“其实……我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如今,能再见师父安然无恙……如此也好,我心里的这块石头,也算是落下了。没什么遗憾了。”
“放你娘的狗屁!”
一声嘶哑的咆哮猛地炸响,假李不知从哪里涌上来一股力气,竟是勉强撑起了身子,靠柱坐起,仰着头,双目赤红的死死瞪着李星云。
“李星云!收起你这套假仁假义的嘴脸!听得老子恶心!你清高,你了不起!你什么都不要,什么都看开!那你现在挡在我前面做什么?施舍吗?还是想让袁天罡看看,你到了最后关头,还是个重情重义的圣人!”
他激动的想要起身,却再次失败,只能徒劳的用手捶打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你以为你这样说了,就能让我感激你?我告诉你,做梦!你这副惺惺作态的样子,比那些真小人更令人作呕!你享受着一切,最后还要摆出受害者的模样,把所有的不得已都挂在嘴边……李星云,你他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假李勃然大怒,不断破口大骂,但骂到后来,已是气息不继,剧烈咳嗽起来,让他后面的话语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断断续续的诅咒和喘息。
而李星云没有回头,也没有反驳,只是肩膀明显微微塌下去了一分。
袁天罡依旧头也不回,让人无从知晓他是否将这咫尺之间的言语争锋听入耳中。
殿外,北军控制宫城的步伐声、传令声越来越清晰,如同不断收紧的绳索,勒在每个人的心头,象征着时间的流逝与局面的无可逆转。
一直静立旁观的阳叔子,此刻终于缓缓上前几步。
他脸上带着一种莫名的欣慰笑意,却是伸手重重按在李星云的肩头上。
“星云。”
这一声呼唤,将李星云从沉郁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转过头,看向阳叔子,困惑了下,又有几分惭愧。
但阳叔子迎着他的目光,未容他多言,便已开口:
“当年在渝州城外,我答应李焕的临终托付,将你带回剑庐,只盼你远离纷争,做个寻常的医者,平安了此一生。这十年,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如何才能让你避开这旋涡。甚至一度妄念,以为借助外力,比如当今那位天子的势,或能为你争得一条不同的道路。”
阳叔子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仿佛在回溯漫长的时光,语气也变得悠远。
“可这几年,我虽被迫由大帅禁锢自由,却也有机会时常去想。那些年,我只教你如何放下执念,如何追寻自我,莫要被家国天下的重担压垮……我却始终忘了,或者说,是刻意回避了教你一个道理。那便是‘责任’。
这天下大势,王朝兴替,又岂是我阳叔子一介山野鄙夫能够只手遮掩的?无论你是选择隐于山林,还是踏入这滚滚红尘,有些东西,是命里该承担的,躲不掉,也绕不开。所以,直到刚才,听到你那一番话,听到你愿意承担起自己选择带来的后果,不愿牵连他人……为师才真正明白,我过去只教你放下,是错了,而且错得厉害。避世并非解脱,唯有直面,方能心安。”
说到这里,他用力按了按李星云的肩头,语气无比肯定,慰藉道:“往事如何,已无法弥补,为师能看到你今日悟到这一点,懂得何为担当,何为责任,靠自己明白了这个道理……为师…很欣慰。你真的长大了。”
李星云喉头动了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低低一声:“师父……”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的声响陡然一变。
先前尚有些杂乱的步伐与呼喝,被一种整齐划一的马蹄踏地声与金属甲叶密集摩擦碰撞的轰鸣所取代。那声音极具压迫感,如同铁壁合围,显然有大股兵马已抵达殿前广场,并将此地团团围住。
李星云下意识望向殿外那一片被火光照亮的天地,脸上闪过几分焦急,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对阳叔子说些什么。
阳叔子却只是笑了笑,而后再度拍了拍李星云的肩膀,脸上露出一抹李星云从未体会过的温和,甚至带着几分慈蔼的笑容,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星云,这几年,是师父一意孤行,私念作祟,终究将你推到了这般境地……你和林轩,别怪师父。”
话音未落,不及李星云反应过来,阳叔子轻拍其人肩膀的手已是迅即如电,如行云流水般自然切在前者颈后。
李星云浑身一僵,眼中掠过几分错愕与茫然,随即眼神迅速涣散,身体软软向下倒去。
阳叔子早有准备,手臂一伸,便稳稳扶住了李星云失去意识的身体。
“阳前辈!”张子凡惊呼出声,跨前一步,愕然失色。
阳叔子却是顺势将李星云推向张子凡,道:“张贤侄,上饶公主已为星云诞下一女,母女平安。你父亲张天师,在扬州之乱后也已安全脱身,如今应在北朝庇护之下。老夫现将星云托付于你,望你不惜一切,护他今夜平安。”
张子凡下意识接住昏迷的李星云,这一瞬间心下万般思绪闪过,却是又在刹那间隐约明悟了阳叔子的意图。
他看了看怀中挚友,又抬眼望向神色释然的阳叔子,千言万语都哽在了喉间。他沉默了片刻,终是重重点了一下头。
他先对着阳叔子深深一揖,复而将李星云的手臂绕过自己脖颈,背了起来。
就在这时,便听殿柱旁传来一声讥讽的嗤笑。
假李靠着柱础,看着张子凡背负李星云的情景,嘲讽发笑:“呵…到头来,还是要靠别人护着才能离开吗?李星云,你倒是……永远都有人替你铺好后路。”
他气息不稳,话语断断续续,但那其中的恶意与不甘却丝毫未减,“连最后……连最后这‘从容赴死’的场面,都有人……帮你演完……真是,好命啊……”
张子凡动作一顿,眉头蹙起,却并未回头与他争辩。阳叔子也只是淡淡瞥了假李一眼,眼神中却并无怒意,反而带着几分复杂感慨。
一旁的镜心魔亦不多言,只是起身行至大殿一侧的蟠龙柱旁,进而在某处机括上一按,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便悄然滑开,露出后面幽深的通道。
他侧身让开,对张子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张子凡有些怅然,再度看了阳叔子一眼,而后者只是笑着对他点了点头,于是张子凡便犹豫了看了下袁天罡,由镜心魔引着走入地道。
随即,本要一并随行而入的镜心魔在进入之前,却是突然猛地顿住。
然后,便见他倏然转身,面向袁天罡“噗通”一声再次跪倒,进而以头触地,重重叩了三个响头。这个动作完成后,他便如此伏在地上,肩头微微耸动,停留了数息,却终究未发一言。
旋即,他猛地起身,不再回头,引着背负李星云的张子凡,迅速没入那片黑暗之中。暗门随之悄然闭合,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存在过。
几乎在他们身影消失的同时,大批殿外的不良人便齐齐涌入大殿,这个时候,才能看见他们手中提着的是一个个黝黑陶罐。
没有人说话,只是迅速将罐中粘稠刺鼻的液体泼洒在大殿四下,一时间,“哗啦”的泼洒声连绵响起,浓烈的火油味瞬间弥漫开来。
假李看着眼前此景,脸上嗤笑更甚,却是不管不顾,朝着丹陛上的那尊龙椅爬去。
他如此动作,左右却没有一个人阻拦他,所有人都在忙碌着泼洒火油。
而袁天罡直到此刻,才第一次真正移动了他的脚步。
他没有看殿内任何人,只是负手徐徐走向洞开的殿门。
阳叔子最后看了一眼那闭合的暗门方向,脸上露出一道如释重负的表情。他整了整因方才动作而略显凌乱的衣袍,转身,步履从容的跟上袁天罡。
两人一前一后,迈过高高的门槛,走出这座即将被付之一炬的宫殿。
殿外广场,火把如林,映照得如同白昼。
黑压压的北军士卒持戈肃立,军阵严整,寂然无声,只有火把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战马不耐的响鼻声。
同时之间,亦有数骑快马不断驰至中军,向被万千虎贲簇拥在中心的那人大声禀报。
“报!金陵各门已尽在掌控,守军或降或溃,未遇有效抵抗……”
“报!城内府库、衙署均已接管,秩序初定,百姓闭户,未生大规模骚乱……”
“报!卫国公已擒获伪朝逆臣徐知询,押解前来!”
话音中,只见李茂贞一身戎甲,策马穿过军阵,径直来到中军之前。
他马后拖着一人,那人衣甲歪斜,发髻散乱,被绳索缚住双手,踉跄跟随,正是试图从水路逃跑未果的徐知询。
当此之时,徐知询口中还不干不净的咒骂着“不良人背信弃义”、“不得好死”之类的话语,挣扎着试图站稳。
而李茂贞行至御前数步,勒住战马,甚至未曾完全下马,只是侧身,单手抓住徐知询的后颈衣领,如同丢掷一件杂物般,手臂一发力,便将其从马鞍旁径直掼到了地上。
徐知询被摔得七荤八素,痛呼出声,却是还不忘大骂李茂贞。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目光却恰好越过层层甲士,看清了那个端坐于骏马之上,正由李茂贞策马上前抱拳禀报的年轻天子时,所有的气焰却是瞬间消散无踪,他双腿一软,甚至没能完全站起,就又“扑通”一声瘫跪在地,脸色惨白如纸,涕泪瞬间横流,只剩下磕头求饶的份。
“天子饶命!天子饶命啊!罪臣愿降,贼子徐温藏在金陵、扬州的宝库,贼子的出海路线,罪臣皆知、罪臣皆知!求天子开恩,饶罪臣一条狗命……”
萧砚端坐马背,看都没看徐知询。
他正以手遮在眼前,越过广场上林立的枪戟,看向大殿之前那两道刚刚步出的身影。
他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旁边抿着嘴的石瑶,却是轻轻一夹马腹,不疾不徐地向前行了几步,脱离了整个军阵的簇拥。
火光映照着他年轻而轮廓分明的侧脸,却只见其人微微一笑,声音清朗:“大帅,别来无恙乎?”
袁天罡立于高阶,夜风拂动他靛蓝旧袍的衣角。
一时之间,天地无声,他亦同样只看着那个被万千精锐拱卫、意气风发的青年天子。
那一瞬间,袁天罡似乎略略恍惚了刹那。
夜色之下,殿宇之前,天子从容的气度,睥睨的目光,与三百年前的那夜,另一个同样英姿勃发的身影,仿佛隔着漫长的时光长河,隐隐重叠。
如此相像,甚而更年轻,更英武,以至于万军林立,迫近宫城,让人实在分不清。
袁天罡陡然发出一声长笑,笑声沙哑却又不失雄浑,在空旷的广场上激荡回响,竟压过了万千烛火的低微嘈杂。
笑声未落,他袍袖一拂,一股无形的磅礴吸力骤然生出。
正爬上丹陛,勉力要撑着坐上龙椅的假李,只觉得身体一轻,而后完全不受控制的被凌空摄起,如同断线风筝般飞向袁天罡。
下一瞬,一只带着手套的手,已牢牢扼住了他的咽喉,将他如同提线木偶般,悬提在半空,直面广场上的千军万马与萧砚。
于是,袁天罡便手持假李,声若洪钟,一字一句:
“天子大驾,可是来为你这十弟……收尸的否?”
一语既出,石破天惊。
(本章完)
(https://www.02ssw.cc/847_847158/11110601.html)
1秒记住02书屋:www.02ss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02s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