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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长安不见(5)


正月初七,晨钟撞破晓色,长安城阙笼在轻雪里。

宫道两侧,琉璃瓦脊覆白,日头未升,雪光先映,照得丹墀如铺碎玉。

内侍们手提鎏金风灯,灯纱绘《岁朝图》,鹿鸣鹤舞,被雪光一映,竟似活物欲出。

铜炉兽炭添得旺,火舌"噼啪"作响,宫婢们云鬓压雪,却不敢拂——怕弄花新描的梅钿。

昭阳殿内,地龙烧得极暖,琉璃屏风后,新后梅氏正替宝珠公主蓉儿梳双鬟。

小丫头着大红百蝶锦袄,鬓边压一朵绢制山茶,被热气蒸得脸颊晕红,像雪地初绽的茶瓣。

梅后只着淡粉常服,袖口以银线勾云,发间无凤钗,只一枚白玉簪,垂珠轻晃,映得她眉眼温柔。

"母后,今日父皇真有空陪我们吗?"

蓉儿仰脸,眸子亮得像两颗黑葡萄,被雪光一照,又似含了星。

梅后含笑,以梳尾轻点她眉心:"自然。你爹爹昨夜亲口说的,一年到头,就今日属我们。"

话音方落,殿外内侍唱名:"陛下到——"

珠帘掀起,带进一股清冽雪气。

新帝君凌玄袍纁裳,袍角绣金龙,龙鳞以金线挑,行步间鳞光闪动,如活物蜿蜒。

他头戴软翅纱冠,冠下眉宇英挺,却含了笑,那笑里带着雪气,又带着烟火,像寒夜归人,终于到家。

"雪大,莫冻着。"

他先俯身,将蓉儿抱起,小人儿脚尖离地,大红裙角翻飞,像一团火滚进雪里。

"父皇!"蓉儿环住他颈,声音糯糯,带着奶香,喷在君凌耳侧,暖得他心口发软。

帝后携幼女转入暖阁。

阁中地龙极旺,四角悬鎏金熏炉,炉内龙涎细篆,青烟一缕,被热气一蒸,散成满室淡香。

矮几已排,上摆——一只鎏金小炭炉,炉上铜壶煮雪水,水声"咕噜",像煮着一冬的寒意;一盘水晶饺,皮薄如冰,内馅隐约透红,像雪里含苞的梅;一盏赤豆汤圆,豆沙细糯,被热气一蒸,豆香四溢;另有一壶桂花酿,酒色琥珀,盏底沉着两粒野菊,金黄映红,像秋日的遗梦。

君凌坐主位,却将蓉儿安置在膝头,小丫头伸手去够铜壶,被热气烫得"嘶"地缩回,又舍不得,鼓着腮吹气,逗得父母失笑。

"陛下,尝尝这个。"

梅后以银筷夹一枚水晶饺,递到君凌唇边。

筷尖轻触,薄皮即破,汤汁溢出,鲜香滚过舌尖,像把一冬的鲜都收在这一口。

君凌细嚼,眸子微亮:"是叙州的做法?"

梅后笑:"是。温岭先生所录《叙州风物》里写的,我试做了,竟没失手。"

君凌便笑,抬手拂去她鬓边一点面粉:"你呀,为了这一口,竟偷学厨书。"  语气宠溺,像雪落掌心,怕化,又怕冷。

蓉儿坐不住,滑下父膝,拽着梅后衣袖:"娘,我要去看雪灯!"

梅后看向君凌,君凌已起身,伸手替母女掖紧斗篷,声音低而稳:"走,带你们去。"

一家三口,竟不要仪仗,只带两名内侍,悄悄转上御苑长廊。

御苑雪厚,未有人扫,白茫茫一片。

长廊悬彩灯,灯纱绘《百子图》,孩童掷雪球,放纸鸢,被雪光一映,竟似要破纱而出。

蓉儿挣脱手,"噔噔"跑在雪里,大红斗篷像一尾锦鲤,溅起银浪。

她弯腰滚雪球,雪粒沾满袖口,却笑得见牙不见眼:"父皇,母后,快来!"

君凌与梅后对望,同时弯腰,一人捧雪,一人团球,雪球滚大,竟如小盆。

内侍要帮忙,君凌摆手:"今日,我们只是一家。"  声音不高,却震得雪沫纷落,像给这重重宫阙,松了绑。

雪球飞起,"啪"地打在梅后肩头,雪粒四溅,她"呀"地轻呼,却笑弯了腰:"陛下偷袭!"

君凌大笑,眉目舒展,像少年人:"兵不厌诈!"  说话间,又一团雪飞来,正中他胸口,雪沫散开,像给他披上白纱。

原是蓉儿偷偷发力,小丫头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滚进雪里,被君凌一把捞起,高高举起:"小坏蛋,敢打爹爹!"

笑声惊起檐角寒鸦,"扑啦啦"飞向夜空,像给这雪幕,撕开一道裂口,露出背后璀璨的星。

玩累了,三人回殿。

铜壶水已沸,梅后亲下汤圆,赤豆馅儿被热水一滚,甜香四溢。

君凌抱着蓉儿,小丫头倚在他臂弯,像只餍足的小猫,眼皮打架,却仍强撑:"我还要吃一个..."

梅后笑,以银匙舀破汤圆,豆沙缓缓流出,像一泓赤泉:"最后一只,吃完就睡。"

君凌以唇试温,才将银匙递到女儿嘴边,目光却落在梅后腕上——

她手腕因煮汤圆被热气蒸得微红,他伸手,指腹轻轻摩挲那抹红,声音低得只有两人可闻:  "你手烫伤,我心疼。"

梅后抬眸,眸子被灯火映得湿润,却笑:  "为你和孩子,烫也值得。"  说话间,她以指尖蘸豆沙,轻点在他唇角,像给他也点上一颗朱砂:  "甜吗?"

君凌就势轻咬她指尖,眸色暗了暗:  "甜,但不及你。"

夜深,铜漏三响。

蓉儿已睡,小红袄被褪下,搁在榻边,像一团火被温柔收起。

君凌亲手为她掖被角,转身,见梅后正卸钗,乌发披落,像一川黑水泻在白衣上。

他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玉梳,自她鬓边梳到发尾,动作极轻,像怕扯断一缕情丝。

铜镜中,两人身影交叠,灯火将他们的轮廓镀上一层毛边,像一幅被岁月温柔摩挲的旧画。

君凌俯身,唇贴她耳后,声音低哑,像雪落竹梢:  "今日,是我这些年最欢喜最轻松的一日。"

梅后回头,指尖轻点他眉心,像要抚平那里所有褶皱:  "那就把今日,过成岁岁年年。"

灯灭,雪光透窗,落在榻上,像给一家三口,盖上一条冰冷的、却柔软的被。

雪声"沙沙",像在给这重重宫阙,唱一首摇篮曲——

唱给帝后,唱给幼女,也唱给那个终于学会"团圆"的帝王。

更鼓五响,雪停了。

一缕晨光透窗,落在榻上三人交叠的手背——

帝手覆后手,后手覆童手,像一条锁链,锁住了人间最柔软的温情。

窗外,一枝早梅被风吹落,花瓣飘在雪上,像一盏无人拾起的灯,却照亮了——

这个终于,

其乐融融的,

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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