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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归位


她醒来之时是在自家的床榻之上。

看见床帐上清丽的绣花,不知为何她在这一瞬她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司命觉得,她睡了一觉,似乎睡忘了许多事。脑海中有许多声响在不停地交替侵扰着她本就不清明的思绪,吵吵闹闹浆糊成一片,最后只有四个字渐渐凸显出来。

长渊尔笙。

像是幼童用手指在沙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两个字,难看却醒目。

司命揉着眉心仔细想了想,仍旧半点头绪也没有,最后只得作罢。她吃力地坐起身来,她正奇怪自己的身子为何这般僵硬不听使唤,眼角的余光忽然扫见一个黑影,她心下一惊,看了过去,只见身着紫色立领长袍的男子负手立在窗台前,手指正轻轻捻弄着她养的兰草,把玩得认真。

司命一怔,不满道:“帝君,我家兰草脾气很娇,不可戳捏揉捻地亵玩。你走了,我还得向它道歉的。”

天帝闻言,不慌不忙地放了手,转过头来,冷冷打量了她几眼,语含暗讽道:“肯醒了?”

“不肯的。”司命道,“梦好似没做完,我再眯一会儿。”说完,老实拉了被子躺下身去。

天帝嘴角一紧,冷哼道:“醉了千年你还嫌不够?钦天殿中事务已全然交给了那块三生石头,你若再睡,可是想让朕罢了你这司命星君的职务?”

司命裹着被子翻了个身,棉被里传出她毫不在意的声音:“帝君若觉得罢了我能让您很舒爽,您便罢了我吧。司命做了一辈子的司命星君,早就腻歪得很了。”

何时在司命这里受过这样的气,哪次司命见到他不是脸红心跳地卖乖,即便偶尔有所争吵也定是司命装作可怜兮兮地来道歉,对他死缠烂打,从不曾给他摆过脸色。

而今她醒来却……

天帝气得双眼泛青,仿似想狠狠抽她两鞭子。

“帝君,微臣想睡了,男女有别,还请您回避。”

天帝怒极而笑,拂袖离去之前,他冷冷丢下话来:“明日自去陌溪府邸寻那三生石,尽快将事务交接过来。你腻歪这司命星君的位置,便一直腻歪至寿尽吧。”

门被用力地甩上。

司命在软软的棉被中睁开了眼,眸光清晰,哪有半分睡意。

司命一直是个聪明而又善于联想的人,从方才天帝的话中她便回想起来自己睡着的前因后果。之前她向天帝表白,不出预料地,又被拒绝了,她兀自伤心,想去琼池求两杯酒喝,但是却与陌溪的妻子三生起了争执,她掉入了琼池当中,喝饱了酒,然后便睡着了。

而今看来,她已睡了千年。

一梦千年,难怪她初醒之时会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只是……醒来的时候看见帝君在身边,她本以为自己会感到欣喜难言,却不曾想竟会莫名的感到一阵心累,不想见他。她想见到的是……是谁呢?

司命的脑海里恍然浮现出另一个男子的身影。她从未见过他,而又感觉无比熟悉,但是不管她怎么用力地回忆也忆不起他的面容。

约莫是幻觉吧。她想着,又闭上了眼,在梦里会不会再见到那个男子呢,若是能见到他……她便再多睡一会儿吧。

天帝出了司命的钦天殿,手心一转,一团软白的气体出现在他的掌心。这是司命千年的记忆,他一并将它提了出来。浓稠白色的雾气在他掌心轻柔地旋转着,温热而厚重之中仿似蕴藏着一种难言的情感,如同浓重的相思……

相思?

天帝眉目一沉,五指紧握,将那团记忆狠狠掐住。他想,不管再如何相思不过也只是一世孽缘罢了,一个重锁万天之墟,一个没了两人之间所有的回忆,从他将这些记忆拔出司命的脑海之时,他们俩的缘分便彻底尽了。

钦天殿外的云台之下,御驾已经摆好,他的随身侍官鹤仙恭敬地行礼,随即问道:“帝君,司命星君已醒,是否对她此次私下凡界给予惩罚?”

天帝脚步一顿,将手中的白色雾气藏入衣袖之中:“我已罚过了。”他淡淡道,“司命私下凡界此事……不得外扬。”

“是。”

“回宫吧。”

御驾起,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天宫行去。鹤仙悄悄回首望了望司命星君的钦天殿。天帝何时为谁徇过私,此次……怕是不久之后,这天宫便要摆上一场大喜宴了吧。

司命又睡了一觉,这一觉醒来她神清气爽,全然没有昨日才醒时那般颓靡,沉重。只是身子依旧有些许僵硬,她下床在屋子里走了走,见窗外阳光正好便起了出去逛逛的心思。

她一醉千年,想来外面定是有许多事不同了吧。

司命素来不喜欢有人打扰她的生活,钦天殿中没有婢子,什么事都是她亲力亲为,每一棵花花草草都是她自己种下的,因此她也比其他神君更爱护自己的窝。司命打理好了自己,一踏出寝殿却见门外有几个侍女正在打扫庭院。

侍女们见躺了千年的人忽然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当下也有些呆怔,双方都傻了好一会儿,才有婢子弯腰行了个礼道:“星君今日总算是醒了,恭喜司命星君。”

“你们是谁?”

“小仙是战神府中的侍女,是夫人派咱们过来帮着扫扫院子除除草,今日恰好到了打扫的日子,不知星君已醒,多有冒犯,请星君恕罪。”

司命心道那三生还是个心细的好姑娘,又想着正好昨天天帝也让她去和三生交接一下事务,她今日便去战神府上道一道谢吧,她这一醉是睡得舒爽了,可却把三生那姑娘坑得狠了些,她比谁都清楚,司命这活向来费力不讨好。她对几人摆了摆手道:“麻烦你们了才是,我这便上战神府邸去道道谢。”

几位侍女恭敬地行礼,又忙起手里的活来。

去长胜天的路挺远,司命才醒驾起云来很是吃力,走走停停飞了半天却还有一半的路,停在一处白云的道路上,她气愤地垂了垂自己的腿道:“锯了你!”

适时一朵白云正巧从她头顶飞过,听得这声咒骂,云上的仙人向下一看,惊得跳下了云头。来人正是文曲星君,他与司命的关系向来不错,是个极爱八卦的糟老头子。

“司命星君好久不见呐!你可是终于醒了。”文曲拍着司命的肩笑着,司命也很给面子地跟着赔笑,等文曲笑够了,他悄悄凑近司命的耳边道,“你若是再不醒,我看帝君便要被那狐媚子给勾走了。”

司命一怔,而后笑道:“哪个狐媚子有这么大的本事?”

文曲以为她是在佯装淡定,仍旧神秘兮兮道:“前些日子有个什么灵狐得道成仙,参拜天帝的时候对帝君动上了心思,这几日缠得可厉害呢,你可得好好注意一下。”

司命平静道:“这九重天上对帝君有心思的女神仙多了去了,我若个个都注意,岂不是累死了。那狐狸想追求帝君便让她追求就是了,与我有什么干系。”

此话一出不仅是文曲怔住了,连司命自己也觉得有些诧异。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这些事情变得这么不在意了?

两人正说着话,白云长道的另一头也缓缓走过来两个人,女子身形瘦小,仿似没有长足,另一个男子身形高大,两人走在一起就像是父亲带着自己女儿。

这时文曲忽然激动了起来,他使劲拍了拍司命的肩:“就是那狐妖!长得跟麻雀一样大,还成天勾引各种各样的男子。”

司命顺着文曲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女子刚好长到男子胸口处,两人似乎在说着什么很是开心,文曲还在她身边愤愤地嘀咕着什么,司命却将那两人看呆了去,这样的身高明显不搭,但是她仿似在两人身上看到了其他人的影子。

是一个有点呆的男子和一个有点二的女孩,他们互相望着,没有任何语言,就是这样定定地对望,然而两人的眼中却装满了数不尽的幸福。

就像他们已经拥有了全天下一般。

司命在这一瞬忽然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那两人越走越近,那男子认出了文曲星君,两人对文曲星君行了个礼,文曲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司命却仍旧在发呆,文曲一声清咳,用手肘撞了撞司命,司命恍然回神。文曲对那两人道:“这是司命星君,你们上界时间短,约莫都没见过她。”

那女子听到司命星君四字,登时脸色一白,天上的传说他们都是听过的,也自然知道司命以前是怎么挤兑对天帝有想法的女神仙。

见司命定定地盯着自己,小狐仙心中慌乱,膝盖一软,忙跪在了地上,对她行了个大礼:“小……小仙见过司……司命星君。”

司命沉默着,让在场的几人不由地将心思悬了起来,半晌后她才指着狐仙身边的男子幽幽道:“你该好好与他在一起。”

好好与他在一起……

谁与谁该好好在一起,其实司命也不知道。但是此时说出来却把小狐仙吓得面色惨白,她只道这是司命对她的警告。当下颤抖着磕了头道:“小仙知道了,谢神君提点。”

旁边那男子本是喜欢这狐仙的,此时自是喜不自胜,忙也跪下道:“多谢神君,多谢神君。”

司命摆了摆手便转身离去,文曲亦步亦趋地跟上,待走得远了,他悄悄对司命竖起了大拇指道:“司命,你近来对付女人的造诣是越发高深了,三言两语便击退大敌,实在是与陌溪神君同样威风啊!”

司命脚步微微一顿,问道:“最近天界可是有出过什么大事么?陌溪又威风了一把?”

“你是不知,前段时间那封印在万天之墟的孽龙私逃入了人界,陌溪神君率百位天兵天将前去捉拿,哼哼,那孽龙一见到陌溪神君的神明威武登时吓得屁滚尿流,跪地求饶,最后神君没动一兵一卒,轻轻松松地将孽龙捉了回去。哈哈,天界平静多年,没想到陌溪神君的神武依旧不减当年啊!亏得那还是上古神龙的遗子,着实窝囊没用!”

司命听罢,附和着点了点头:“确实是条窝囊的龙。”

战神府外的十里梅林是陌溪特为自己的妻子三生栽种的。今日天气正好,三生在屋院里摆了书桌说要画梅,硬逼着陌溪为她研墨。

三生没有画画的天赋,每次都把自己弄得和她手下的宣纸一样灰头土脸,本着不能一个人难看的原则,她更喜欢把陌溪也弄得一样灰头土脸,是以每次三生要作画了,整个长胜天都得戒严,以防被人看见了神君与其夫人的……不雅。

不想今日当值的卫兵不知跑到哪里躲懒去了,竟没人拦着司命,让她大摇大摆地走过十里梅林,入了院子。

适时三生正画在兴头上,她放了笔,糊了满手朱砂“啪”的一巴掌拍在宣纸上,她骄傲地晃了晃脑袋,对陌溪道:“你瞅,此梅可红得美是不美?”

陌溪从容地点头赞道:“甚美。”

司命隔了老远便瞅见了那道惊悚的血手印,她抽了抽嘴角,老实道:“宛如厉鬼索命。”

陌溪与三生循声望去,看见司命,陌溪沉了脸色,转头便喝道:“赤羽!”身着赤色衣裳的男子蓦地出现在庭院中,陌溪问道“今日是谁当值?”他脸上一道黑一道红,看起来很是喜感,然而跪在地上答话的人却半点不敢笑。

陌溪在教训属下,三生顶着一张同样青红交加的脸,半点也不尴尬地招呼司命:“唔,你倒是醒了啊。”

“昨日便醒了。”司命也不理会那个因为自己而被训得凄惨的士官,在她看来,她是无意闯入,没人通报主人确实是他们的失误,理当受罚。她目光落在三生画的“梅花”上,摇头道:“啧啧,方才竟是我看走了眼,此画简直惨绝人寰惨不忍睹。”

三生也不在意,只是默默地将手上的朱砂擦在了司命棉白的衣服上:“许久不见,你仍旧如此牙尖嘴利。”

司命看着自己衣服上的鲜红印记,微妙地眯了眼:“三生姑娘依旧如此睚眦必报。”

“过奖过奖。”

“承让承让。”

两人的眸光在空中交锋了一会儿,三生忽然摆手道:“我是个大度的人,不与你计较了。只是,你道我画得不好,也得拿出真才实学来让我看看,以理服人才行。”

司命勾唇一笑,毫不客气地拿了笔,就着三生那张惨不忍睹的画修改起来。司命的画技在天界也算得上极好的,她只挥墨改了两三笔,整幅画的气韵便立即有了改变。

三生挑了挑眉,噘嘴道:“唔,马马虎虎。”

司命也不理她,自顾自地画着,没一会儿,画面全然变了样子,每一根杂乱的线条在她手里像活了一般,变作了杂草,乱石,林木,她心中仿似已经绘好了一幅画,就等着将它一一描摹下来。

三生看着画面之中渐渐显现出来一幅具体的场景,荒野之中,一树巨木之下,有风晃动着树梢,杂草之上鲜红的手印慢慢被清水晕染开,变作了一团鲜血,在整个画面上显得触目惊心。她忽然想起了那本写着‘天地龙回’的命格,三生问道:“司命,你现在醒了,可还记得长……”

“三生。”正踏步准备入殿的陌溪突然唤道,“先进来把脸擦擦。”

司命正在专心作画,没有去追究三生到底想说什么,三生看了看她认真的表情,随即抿了抿唇随长渊进了屋。

不知画了多久,司命终是搁下了笔,她将自己的画定定看了一会儿,忽觉这场景熟悉得让她心口涩痛难耐,正在这时三生与陌溪又推了门出来,两人的表情都不大好,像是方才进去起了争执。

三生沉默着不说话,只直勾勾地盯着司命作完的画,神色间有些愤慨和哀伤,陌溪道:“你可是来与三生交接司命星君的事务?”

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司命不便过问,只点了点头道:“还来道声谢,三生派来的那几个侍女将我的院子打理得很好,我也没什么好送你们的,恰好今天画了这幅画,若是不嫌弃你们便收下吧。”

“我不要。”三生道,“这是你自己为自己所做,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拥有它。”

司命微怔,却听陌溪沉声道:“三生。”

三生没好气道:“我听得懂话,没聋!”她又对司命道,“你随我来吧,我把那些命格都还给你,司命这活真不是人干的,虐己虐人。”

司命点头赞同道:“此乃人生奥义,痛并快乐着。”

司命星君这职务又繁又杂,直弄到星辰满布,最后一批书才被长胜天的侍卫送去钦天殿。司命与三生道了别,她刚走到门口,回头一看,却见陌溪拉着三生要说话,但三生却甩开了他的手气呼呼道:“你走开!今晚我要去和甜蜜结局的话本子睡去。”

陌溪无奈地叹息:“三生,你这是在迁怒。”

三生一挑眉:“我就是迁怒。”言罢,毫不留情面地将陌溪关在了门外。神武的战神只有立在门外,摇头叹息:“三生,夜凉。”

不想再听下去,司命转身离开,漫步走入十里梅林中。她想,有的人就算吵架也是幸福,就算闹脾气也会被宠溺着,她约莫是没有那个福气了吧。

凉风忽起,真如陌溪所说,黑夜寒凉。梅林中的幽香在此时显得越发诱人,司命望着仿似近在眼前的星辰,随意散着步,等她回过神来时,看见周围都是一模一样的红梅,她一呆,终于发现自己迷了路。

司命琢磨了一下,想着自己左右也没别的事,回钦天殿也是只有她一个人,不如在此处寻个干净的地方,和衣而眠倒会有另一番风味。

“以天为被地为庐,我司命也潇洒恣意一回。”司命扬眉一笑,随意躺倒在地,“此处不错,神君我征用了。”

司命将身子摆成一个大字,她怔怔地望着星空,唇边的弧度渐渐消失不见。司命一直是一个独来独往惯了的人,从前她半点没觉得独自一人有什么不对,然而现在她却连这么点孤寂都觉得难以忍受了……

心像破了个洞,在没有人的时候大大地敞开,任冷风乱灌。

空得可怕。

她翻了个身,不想手却搭在了一个奇怪的东西上面,她不在意地摸了摸,发现竟是本书的模样。

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书?这个大小约莫是本命簿,难道是三生不小心把一本命簿给收拾掉了?

司命坐起身来,好奇地将那本书从层层落梅之下挖了出来,她拍了拍封面上积攒的尘埃,借着星光一看,蓝色的封皮上却一个字也没有,心中好奇更甚,她缓缓翻开扉页——

天地龙回。

看见上面大大的四个字,司命有些怔然,这是她的笔迹,可是为何她却半点也记不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写出这四个字的。字迹苍劲,力透纸背,仿似有极大的渴望和势在必得的决心,与她平日写命格的心境大不相同。

这是她何时写的,为何而写……又为谁而写?

司命怀揣着疑问缓缓翻过扉页,借着漫天星光开始阅读起那一世苍凉。

陌溪在门外站了一柱香的时间,三生还是心软地来开了门,但她仍旧堵着门不让他进去。陌溪也不多言只是把手伸出去,道:“你摸摸,冰凉了。”

三生老实抓住陌溪的手一摸,果然十分寒凉,她心里懊恼,气道:“你就不知道换个暖和的地方站着。”

陌溪只是笑:“不然你怎么肯放我进去。”

三生将他的手捂在掌心,带着他进屋坐下,她心里仍有些不痛快,抱着陌溪的手捂了一会儿,她忽然问道:“陌溪,你说若是有一天我突然忘了你,你会怎么样?”

“胡思乱想。”陌溪想也没想便回道,“司命与那神龙长渊的事你便别多想了,今日天帝特意传信给我,威逼利诱……”

“目前,这天界就咱们俩稍微知道一点事情的内幕,若你不是战神,只怕咱俩早被他杀人灭口了。”三生唾弃道,“可耻的领导!”

陌溪摇了摇头:“天帝之所以夺取司命的记忆想来也是有他的考量。毕竟现在司命不再只是一介凡人,若真要较真算起来,她与天帝自幼相伴长大,神力与天帝差不了多少,力量越大,责任越大,闯下的祸自然越大,彼时她若真忆起什么,去了万天之墟救那神龙,触犯了天条,那才是真正的害了她。”

“可是……可是若是有一天你为了救我而被圈禁,我却在之后忘了你,等有一天我想起来了,定是会悔得想把自己捏死!”

“若真有那一天,你便别想起我了。”陌溪道,“那时我最大的心愿定是让你过得好好的,既然你已经好好地活着了,便不必再忆起我,徒增伤悲。长渊……约莫也是这般打算的。所以他才那般心甘情愿地回到万天之墟。”

“司命现在真的算好好活着吗?”三生蹙眉道,“你瞅她今日画的那幅画……”

“三生,怎样才算好好活着?”

三生被问得怔住,怎样才算好?是不顾性命地去拯救自己的爱人,还是坦然地相忘于江湖?自我囚禁抑或自我放逐?

这个因人而异的问题三生答不出来,她只好弱弱道:“她不过是想和他在一起罢了……”话音末,不知是勾起了什么伤心往事,三生一声哽咽竟落下一滴泪来。

泪珠打在陌溪手背上,陌溪浑身一僵,霎时便怔了神。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三生便止住了泪,恼怒道:“你就不知道抱抱我安慰几声!”

陌溪颇感头疼地揉了揉脑袋:“最近……你的情绪越来越让人难以捉摸。”

“是吗?”三生呼了呼鼻子,毫不客气地将鼻涕擦在了陌溪的衣袖上,“我想约莫是有了身孕的缘故吧。”

“唔。”陌溪点头赞同,忽然他浑身又是一震,猛地抬头望向三生,“方才……你说什么?”

“身孕啊,之前我没与你说么?”

“……”

“啊,原来我忘了啊。”三生拍了拍肚皮道,“我要下崽了,不过不知道是块石头还是人呐……”

这一夜,陌溪一宿未眠。他坐在床边将三生的睡颜看了一整晚。

与他一同失眠的还有在星光梅林中司命。

她不认识尔笙和长渊,但是书中所记录的那些似曾相识的情景都深深地触动着她的心弦。书里的记载都十分简洁,没有过多的修饰和华丽的词汇,但偏偏就是这么直白的言辞描绘出的一个故事,却让她像个傻子一样跟着书里的人一起欢笑一起哀伤。

一页一页地翻阅,看到最后一页书写着字的地方,司命僵住了手指——

“长渊再入万天之墟,尔笙归位,重掌司命之职。”

重掌司命之职……

司命?

她恍然大悟,随即白了脸色。

她不敢置信地将书又翻到了开篇那一页,又重新逐字逐句地研读起来。

命簿绝对不会是假的,司命确定自己定是丢失掉了一些重要的回忆。然而,她丢失的记忆或许不只是这下界的这一生那么简单,比如说,她喝了那么多琼池的酒,醉酒之后是怎么突然醒来的,又是怎么来了兴趣要写这个命格的?再比如说,她为什么想要让“天地龙回”,尔笙与长渊相识在裤腰带没节操地掉落之下,但是‘司命’在那之前又是如何与书中的长渊相识的?

需要她研究和解答的谜团实在是太多……

翌日清晨,天尚未亮全,长胜天便异常忙碌起来,数位天宫医官被请进了战神府邸,热热闹闹地折腾了一上午,没多久整个天界便知道了陌溪神君的妻子有喜的事。

到了中午前来拜贺的各位仙官便驾云而来,一时间,在十里梅林外黑压压的挤了不少人,众人皆提着礼物喜气地来道贺,顺道奉承一番战神威武。

这样的氛围下,全然没人注意到初醒的司命星君形容苍白,神色沉凝地自十里梅林中奔而出。

她的模样与长胜天这一片喜庆格格不入。司命一路向天宫疾步而去,然而当她终于奔至天宫门前高高的云梯之下,她却顿住了脚步。

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司命想,她不该如此莽撞。若是天帝有心要瞒她,不管她再怎么问都是问不出结果的。其实不管天帝再怎么回答,她心里也已经有了一件必须要去做的事情。她现在最需要的,是个完整的计划……

心思一转,司命转身便回了钦天殿。

接下来的日子她把自己关在了钦天殿中。有些听说她大醉已醒的神仙前来探望,都无一例外地吃了闭门羹。天界谣传司命星君定是在与那勾引天帝的小狐仙置气,闭门不出为了哄天帝去看她。

众仙暗自偷笑,等着看司命又在天帝那里吃瘪。毕竟数千年来,这种事上演了太多次。

然而出乎大家意料的是,五天之后数箱挂着红丝绸的聘礼竟从天宫抬到了钦天殿门口。喜庆的锁呐和锣鼓在钦天殿前响了整整一天。第六日清晨,司命终是肯开了门。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裳,素着脸,半点不施脂粉,头上竟然还配着一朵白花,比之门口喜庆的提亲队伍,她更像是在吊丧。

天宫来的仙人被她这身装束弄得有些尴尬。司命面色冷冷的,也没觉得自己如此装扮有哪里不妥,她扫过所有人的脸,最后目光停在了装着聘礼的黑色大木箱之上,她勾了勾唇角,表情带着些嘲讽:“还真像一具棺椁。帝君这是想埋了我啊……”

锁啦与锣鼓的声音彻底停了下来,大家面面相觑地看了一阵,不知她说这话到底是何意。

“怎能拂了帝君的心意,东西我收了,现在便登门道谢去。”言罢,也不顾众人七嘴八舌吼着‘于礼不符’,她一挥袖驾云而起,刹那便不见了身影。

到了天宫,司命踏步上了阶梯,如若无人地直闯天帝寝宫。她比谁都了解他的作息时间,这时他定是坐在自己寝宫的书桌前批阅着文书。

行至寝宫门口,有侍卫阻拦她,她毫不在意地拍开他的手,两步踏到门前,“哐啷”一声推开门。侍卫大惊,只听里面传来天帝淡然的声音:“无妨,让她进来。”

司命跨进门去,坦然地对拦了她许久的侍卫竖起了中指。侍卫面色一青,司命毫不客气地甩上门。

熟悉地穿过层层珠帘,果然看见天帝在批阅文书,司命自顾自地在旁边寻了个位置坐下,而后房间里便沉默了下来,她静静地盯着香炉中升起来的烟,发起了呆。

天帝披了一会儿文书,一直没听见司命的动静,他抬头扫了她一眼,瞅见她头上的白花登时皱起了眉:“你没别的首饰带了么?”

司命埋头道:“睡久了,很多东西都找不到了。”

“以前那些东西掉了便掉了。”天帝不甚在意道,“昨日我命人为你挑了许多,都送过去了,以后便用那些吧。”

“奈何司命是个念旧的人……”她脱口而出,忽然瞥见天帝握朱砂笔的手一顿,司命心思一转继而补充道,“自是不如帝君你这般只闻新人笑的。”

提到这话,天帝仿似心情好了许多,他眉头一舒,搁下了笔,抬头望向司命,唇角带了丝笑意:“酸。”天帝倚在椅子上问,“听闻你前几日将那小狐狸给整治了?”

“帝君可是不舍?”

“治便治了,左右隔不了多久你便要担上了天后名号,我允你这样的权利。”天帝眸中带笑,含着半丝宠溺。

司命微微一怔,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垂眸沉默了好一会儿:“为何现在想娶我了?”

“不乐意?”

司命点头:“不乐意。”不给天帝开口的机会司命又道,“我此前我为你付出了如此多,现在你说娶便将我娶了,只用一些俗物来打发我,司命觉得把自己卖得过于廉价,极不乐意。”

天帝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且说说你打算怎么卖才能显得金贵?”

“这得瞅瞅帝君你有多大的诚意。”

天帝定定地将司命看了一会儿,见她双腮泛着薄红,眸光潋滟,他心中微动,不由错开了目光,重新握起了笔:“这天宫里的东西,你随意挑就是。”

司命沉默了许久,忽而笑道:“原来,帝君你心中竟还是有我的。我追了那么久的,现在突然得到手了……颇为不习惯。”其实司命只是发现她从前竭尽全力追寻的东西,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罢了。

因为不在乎了,所以不管得到还是失去都无足轻重。

天帝听了司命这话,回忆起了之前自己对她的淡薄,他心下有些愧疚,安慰道:“总会慢慢习惯的。”

“既然帝君如此慷慨,司命便不客气了,我要那漱魂阁上的宝物。”漱魂阁上有一个宝贝名唤“漱魄”。它能洗天下魂魄,不管是何方妖魔鬼怪,在这宝物面前一过,浊气尽散。此物乃是天界至宝。

听罢司命这个要求,天帝心中起了疑虑:“你要它做什么?”

“没什么用,只是那些闲来无事的神仙们等着看我在你这里吃瘪,被他们笑了数千年,终于熬到了与你成亲,我得在他们面前扬眉吐气一次?”

“小肚鸡肠。”

“谁小肚鸡肠?左右我还是得嫁给你的,那宝贝兜兜转转还是得回到你怀里。”司命凉凉道,“你且借我出去显摆显摆,闪瞎了那群好事者的狗眼再说。”

“胸无大志,成天只知道与小人斤斤计较。”天帝冷讽。不过他熟悉的司命也应当是这副德行。肯与他耍混,无赖地讨要赏赐,天帝可耻地发现自己竟然对她这股混劲儿十分怀念。司命就该是这副刀枪不入油盐不进又死缠烂打的性子。

“你给是不给?”

天帝又埋头批起文书来:“不可将漱魄带离天界。”

“知道了知道了,成亲之后便给你带过来。”司命摆了摆手起身便离开,走到门口时,她突然问道,“什么时候办婚宴?”

“三月之后。”

司命跨出寝宫殿门,她抬头望了望天,心里盘算着——三月约莫够了吧。

天界的消息都是传得极快的,在战神夫人有喜的消息传出后没几天,天帝竟也要与司命星君成亲了,这可是一桩大事,天界顿时开始吵吵闹闹地忙碌起来。

司命并不比任何人轻松,朝云与晚霞两位仙子负责给她制作喜服,每日都要到她这里来询问她的喜好,量她的尺寸,每一块云锦都得拿给她亲自过目。诚然这两位仙子极是负责,但也因此耽误了她不少事,变相地将她监视了起来。

司命委婉地与她们说了几次皆不得果,她也没法表现得过于急躁,以免让别人有了疑虑。

如此耽搁了一月的时间,司命总算是想到了一个脱身的办法。

她窗台上的兰花草到了快凝成人形的年纪了,不过按照正常的修行速度来看,至少也得有一两年的时间,司命趁着今晚的满月,借着月色灵气,辅以自己的神力将她催化成仙,提早将她的人形给凝了出来。

兰花是个高傲的小仙,对于司命这样不经过她允许私自将她催生出来的行为十分愤怒,她一扭小腰,坐在窗台上便不理司命了。

司命好言好语地哄了一整晚仍旧不见起色,眼瞅着天便要亮了,朝云与晚霞两位仙子又要到了,她心中气急,一手拽住兰花的头发,一手覆上她的脸,径直将她变成了和自己一样的面容。

兰花大惊:“你这个女强盗!”

“我不仅是强盗还是女流氓,更是女霸王。”司命冷笑着威胁她:“养了你这么多年,我什么脾性你也清楚,今日这事你若不给我办好了,等我回来,将你与猪草一起混着煮了喂猪也不是不可能的。”

兰花双眸将泪一含,指着司命,气得脸色发青,却又怕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憋了许久只有像小媳妇一般嘤嘤地哭起来。

司命摸了摸她的头发,手下温柔,嘴上却挂着阴恻恻地笑:“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蚱蜢,从今以后你就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了。”司命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对兰花道,“待会儿有两个话很多的仙子会来,你就扮成我的模样与她们周旋。今天我有事要出去……”

“哼!我知道你要去做不好的事!我才不要为虎作伥,我才不要……”

“你要去喂猪么?”

兰花又嘤嘤地哭起来,司命懒得管她,继续道:“你且记着,‘嗯’,‘好’,‘随便’这三句话足以应付她们所有的问题,多得你一句也别说,知道了吗?”

“嘤嘤……”

“包括这些哭泣的声音。”

“……好。”

司命拍了拍兰花的脑袋,她充分相信自己喂养的灵物的聪敏。司命捻了一个隐身诀,推门出去。

天界的人都在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司命小心地掩过了天门侍卫的耳目,悄悄地下了界去,她怀里揣着那本蓝色封皮的命簿,她要跟着上面的记载去寻找一个地方。

一个尔笙与长渊缘起又缘尽的地方。

暖风起,人间已是流火时节。

下界的时间总是比天界过得快一些。司命记得,命簿中说,在七月份的时候尔笙就该满十八了,她如今也算是换了一个身份,替她走过了这十八个年头吧。

她迈步走过一个小山坡,视线倏地开阔起来,放眼一望,软白的绒花被风压过,沙沙地荡起了一层层涟漪。司命的心神便随着被绒花勾勒出形状的暖风慢慢摇摆,晃晃悠悠飘到尔笙尸骨未埋的地方。

她寻着感觉而去,每一步踏下,心中皆是一分悸动,那些平铺直叙的文字仿似突然有了生命,变作了鲜活的画面侵入她的脑海,鲜血的铁锈味,肆虐的杀气,心底蔓延的绝望,最后只剩下了一个男子沙哑至极的苍凉轻唤:

“尔笙……”

声音轻慢得让人以为他仿似在哭。

司命心口微微抽痛,她知道在将剑刺入尔笙身体的那一瞬,长渊心里或许是比谁都惶恐的。他不舍、难过甚至无助,但是,他所有的情绪也敌不过尔笙一句难受。

他是这么喜欢她,选择默默地埋葬自己所有的感情。

司命顿住脚步,她白色的纱衣随着暖风中的绒花一起飞舞。一柄漆黑的剑深深地插在前方的泥土之中,而在剑的旁边一具白骨静静地躺在地上,在盛夏时节,尸体上的肉已经腐坏得差不多了,染过血的棉布衣服黏在白骨上令人心底不由微凉。

红颜,枯骨。这世上最不给人留情面的原来是时间。

司命摘下耳鬓旁佩戴的白花,手一挥,神力便载着花朵慢慢飘向尔笙,她轻笑道:“上自己的坟,我大概是世间第一人吧。”她话音未落,那朵送出去的白花忽然被一道凌厉的气息截下,砍得支离破碎,化作粉尘,消散在空中。

司命心中一惊,目光随即落在了立在一旁的一鳞剑上。

“我陪着你。”

她似乎听见了长渊在耳边低语,没有华丽的言辞,连语气也是淡淡的,但却是一句固执的承诺,即使是到了现在,他仍以鳞甲守护着枯骨。

司命在这一瞬间,为那连面容都记不清的男子倾了心神。

她傻傻地站着,将这一柄孤剑一副枯骨怔愣地望了一会儿,就像在看一对隔着生死遥遥相望又刻骨相思的夫妻。她心间酸涩,无法抬手打破这样的宁静。她想,尔笙若不是司命,在当时便就此死去,只怕长渊真的会陪着她去了,但不幸的是,尔笙变成了司命,长渊连陪也没有地方陪。同样幸运的也是尔笙变成了司命……

她硬下心肠,一步迈出,走向了一鳞剑。

她必须打破这幅画面,只因这世上很多的事总是不破不立。

不出所料,一鳞剑上残留的神龙之气澎湃而出,意图一举逼退司命。强大的压力让司命心底倍感讶异,同时更起了几许苍凉的感动。若不是在乎到极致,又何必如此拼命只为守护腐肉白骨。

司命狠下心一咬牙,强横地纵身上前,一手握住剑柄,剑身顿时大震,她一身低喝,拼尽全力终是将反抗之力压制下来。

只斗了片刻时间,司命便已累出了满头大汗。一鳞剑虽被强行压制下来,但仍在她手中嗡鸣,仿似在咆哮警告。被这剑如此嫌弃排斥,司命心中有些委屈,她左右看了看,寻了块大石头将一鳞剑往上面狠狠敲了敲,道:“你个没脑子的家伙,只识得皮肉表象,识不得本神君的内在涵养,着实与本神君为人那一世一般蠢笨呆傻。”

司命嘴里骂着“二货”两字,手下也不客气,一柄灵剑被她敲得叮叮咚咚直响。末了,等她发完了火,石头被砍成了粉末,一鳞剑约莫也是被打怕了,乖乖地被她捏在手中不再反抗。

她脚步一转又走到‘尔笙’身边。她静默地看了她一会儿,随即蹲下身去,将她右手的衣袖拉了起来,一串银铃还留在小臂的骨头之上,司命心下一喜,伸手去取,她本不欲破坏尔笙的遗骸,然而没了皮肉相连的骨头,自是轻轻一碰便散了。

一鳞剑在她手中一颤,司命摸了摸剑柄道:“乖,不怕,姐姐在这儿。”

她取出套在‘尔笙’手腕上的银铃,捻了个决,铃上的尘埃尽数褪去,她将铃贴身放好。而后又取了一截‘尔笙’的小指骨用自己的一根头发穿过指骨,将它挂在一鳞剑上面。

司命摸着剑柄道:“给你一个想念的物什,从今天开始,这个世上再无尔笙,也再无司命了。”

说完这句颇为高深的话,司命摸着自己的下巴沉思道:“唔,如此说来,我是不是该换个名字呢?尔司……耳屎?”她撇了撇嘴,又瞅着‘尔笙’的白骨看了一会儿,笑道,“罢了,不管叫什么,我只是我。”

司命重回天界时,已是傍晚时分,朝云与晚霞两位仙子刚刚离开钦天殿。

兰花坐在窗台上,调皮地用云锦包了一个小人,写上了‘司命’二字,正用针扎得欢乐。忽听“吱呀”一声,司命推开门,站在门外好笑地看着她。兰花脸色一变,想到她关于“喂猪”的威胁,立时慌了手脚。急急忙忙地把小人往衣袖里藏,却不想一个不小心划破了自己的手,血液慢慢浸出来。她哭丧着脸,难受极了的模样。

司命走近,摸着她的脸道:“别用我的脸摆出一副这么没出息的表情。”

兰花心一狠,将小人扔到地上,嘤嘤哭道:“随你收拾我,随你收拾!我有一个逼良为娼的坏主人,这日子没法过了!嘤嘤嘤……不准拉我去喂猪……”

司命将她的脑袋狠狠一拍:“出息!手给我。”

被打的人立刻乖乖地把手伸出来,一副等着挨打的丧气模样。哪想她闭着眼准备了半天,却忽然感觉一股清凉的风吹在她手心,她睁眼一看,竟是司命给她的伤口渡以神力,没一会儿,手上的伤口尽数愈合,又变得白白嫩嫩的。

兰花呆了好一会儿,一噘嘴道:“一点小伤,我才没那么金贵呢,哼。”

司命淡淡道:“我司命的东西都是金贵的。如果连你自己都认为你不该让人疼惜,那便真的没人会疼惜你了。”

兰花默了好一会儿道:“主人……主人心疼我么?”

“我养了你这么久,自是喜欢你的。”司命微微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垂下了眼眸,“如果喜欢,当然会心疼。”

兰花小小地红了脸,她扭捏地揉着自己手指道:“那……那兰花如果做了不好的事,主人是会心疼到舍不得狠狠惩罚的吧,不会真的把我拖去喂猪吧?”

司命微妙地眯起了眼:“你做了什么?”

“喏,你瞅见那针扎的小人了吗?”

司命不甚在意道:“这些东西对我没甚用处。”

“我是说,包小人的布是从你的喜服上面裁下来的,两位仙子很认真,云锦织得又细又软……”

“你还是去喂猪吧!”

最后司命还是没有惩罚兰花,因为她知道,这身喜服不管织得再美再好也穿不到她身上。只是有点对不住朝云晚霞两位仙子。

临睡前,司命将一鳞剑放在自己的身边,陌生又熟悉的气息萦绕在她身边,让她终于能安心入眠。

这晚她梦见了长渊,在万天之墟中他的神力被压制,连幻化为人形也不能。他蜷着巨大的龙身,将脑袋埋在鳞甲之中,不睁眼不动弹,寂静如死,孤零零地漂浮在无尽的黑暗与荒芜之中。

这样的寂寞,他已尝了万年。

“我会救你的。”司命说,“我会带你出来。”

黑龙听不见她的话,仍旧是那样的姿势。仿似只剩下了一具躯壳。

第二日,司命醒来的时候枕头上有些微微的湿润。她只做什么都不知道,叠了被子将一鳞剑好好地藏了起来,随即出了内室。外间朝云与晚霞两位仙子已经到了,她们手中捧着破个大洞的云锦喜服,愁得快哭出来了,一看见司命,两人急急上前询问:“神君,这、这是怎么了?”

司命正色道:“约莫是被鼠辈啃了吧。”

朝云气道:“大胆鼠辈!竟敢如此放肆!天后的喜服也敢碰!”

司命大方地安抚道:“罢了罢了,不与牲口计较就是。”她往内室一瞅,窗台上的兰花随风摇曳得正欢。

见正主也不在意,两位仙子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想办法补救,奈何破了洞的地方已经做成了成衣的一部分,是个很贴身的地方,两位仙子都是认真的人,当下让司命配合着把衣服脱了重新量尺寸要再做一片。

破损的衣物罩上司命的臀部,正在量尺寸的晚霞一怔:“神君,你此处竟还受过伤?”

司命扭过头去要看,晚霞弄了一个小铜镜给她一照,果然有一块红色的疤痕印在臀部稍上一点的地方。司命自己都愕然了一会儿,她修成神体之后做的是司命星君这个文活,鲜少出去与人打架斗殴,根本就没有机会受伤,而且就算她受了伤,以她的神力绝不会让自己留下这么大个疤而不自知……

莫非与她消失掉的记忆有关,在她醉酒之后,变成尔笙之前?

天帝那厮到底消去了她多少记忆?

司命心中有些愤怒。她心思一转看着朝云与晚霞两位仙子道:“你们也知道,帝君的脾气不大好,这疤……”

话未尽,意已到,两位仙子登时吓变了脸色。司命掩住颜面,一副神伤的模样。她相信,不到明日,天帝施虐的消息便会传遍天庭。司命想,我便是什么也不知道,也要在你身上糊一坨屎再走。

混沌之中女子立在黑龙面前问道:“长渊,你为何不入眠?”

“以吾之修为,已可不再入眠。司命你也不需要睡了。”

“第一,天地循环自有它的次序,我们虽已修行为神,跳出规律的束缚,但也应当对天地有所畏惧,有所顺从,顺应自然,这才是为神为仙之根本,第二,‘吾’这种土得很有王霸之气的自称,外面的神仙早就不用了。长渊,总有一天我是会救你出去的,所以你得尽快跟上外面的潮流,以一个阳光时尚的形象打入众神心中。”

“此言甚是。”

“所以,来,让我在你的龙角上睡个觉先。”

黑龙老实地埋下头,让司命轻轻松松地坐了上去:“我睡咯,你别动。”

黑龙本在摇晃的尾巴一僵,果然不动了,一人一龙在黑暗中安静地漂浮着,没多久女子便传出均匀的呼吸声。

听起来她睡得很甜。他心里被这均匀的呼吸吹得微微发痒,金色的眼睛往上转了转,可是仍然看不见女子的睡颜。他有点着急,脑袋往旁边偏了偏,适时,司命一个翻身,竟骨碌碌地从他头上滚了下来。

长渊心中一惊,他想去捞,奈何爪子太短,唯有探下头去,往上一顶。

只听一声尖叫,司命一蹦三丈高。她捂着自己被龙角扎了个洞的屁股,愤慨地怒瞪长渊:“你!把角给本神君锯了!”用这样的自称,想来已是气急。

长渊目不转睛地盯着司命的屁股,鲜血浸湿了她的衣裳,他心里也急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又嘴笨的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只有呆呆地告诉她:“司命……出血了。”

“本神君知道!”司命怒极,冲上前去一口咬住长渊的龙角,含糊道,“你胆肥了!要不是本神君闪得快……今日我一定得把这角锯了!锯了!”

“先止血……”

“流的是本神君的血你操什么心!”

“吾……我不知这是什么心,很奇怪的感觉。”

正在咆哮的司命猛地一怔,她讶异地望了长渊一会儿,漫漫的黑暗之中只能听见他们两人轻细地呼吸。司命突然清咳一声道:“这叫知己之间的纯洁情谊,长渊,你乃是司命的挚友。”

“挚友?”

“挚友!”

混沌之中的一人一龙渐渐远去,世界慢慢变得光亮起来。

司命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窗外的阳光已照进屋来,兰花在窗台上沐浴着阳光,洁白的花开得正好。司命捂住自己的眼睛,嘴里发出一声苦笑:挚友?司命啊司命,你怎么就这么爱坑人呢。

她翻身下床,从书柜的暗层中取了那本蓝色封皮的命簿。她一边翻阅命簿一边想,她三番两次梦到的那个黑暗之地,必定就是传说中的万天之墟。她之前喝了琼池的酒,醉了过去,想来定是神识飘离了出去,在某个机缘巧合之下,闯入了万天之墟见到了被囚禁其中的长渊,她欲救长渊最后却没有成功,又回到了天界。之后,她写了这本“天地龙回”的命簿,让天命来达成‘天地龙回’这个目的。

但现在长渊又被关进了万天之墟,那是不是说连天命也没办法让‘天地龙回’?还是说……

司命翻到了命簿有字迹的最后一页,在她上次看见的最后几个字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突然出现了一句话“司命暗自筹备,欲破万天之墟。”

司命了然,原来这本命簿根本就还没有完!

尔笙的死,不过只是达成‘天地龙回’的一个步骤罢了。

司命往外间望了望,云锦喜服制作到现在,已不需要再多量尺寸,而她的喜好朝云与晚霞也了解得差不多了,她们已不如初时那样常来,天帝派来监视她的人见她这两月半的时间都过得十分安分,心中也起了倦怠,随着婚期临近,司命仍旧如此本分,天帝的疑心想必也已经打消了许多吧。

司命想,她现在便应该行动了。

再次让兰花扮成自己的模样,司命摸了摸她的脑袋,道:“这次我可能会出去很久,你能顶多久顶多久,实在受不了了就跑到战神府邸去,陌溪和三生都是好人。有他们护着,天帝若是知道了……至少不会对你下杀手。”

兰花有些慌:“主人,你要去哪里?不回来了吗?”

司命笑着没说话,她知道自己约莫是再也回不了天界,也不想回了。

这两个多月的时间她已把所有的东西都筹划好了,下界的时候走得无比潇洒。

到了凡界,她毫不犹豫直奔无方仙山。没了记忆,她寻了许久才找到了无方后山的禁地。不料却在那处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长安。

千年前此人得道成仙需要历劫,她在天界好好观察了他一番,本想给他安排一段能轻松度过的劫数,哪想在编排此人命格的时候与三生起了争执,司命拽着批有他命格的纸落入琼池,他历劫成仙的命便生生被改成了天命。

司命醒来之后特意翻看过长安的记录,心底也很是叹息。如今他堕仙成魔,想来定是过得痛苦不堪,司命觉得自己是挺对不住他的。

可是天命这种东西,又是谁做得了主的呢……

她正想着,长安的目光忽然扫了过来,落在了她身上。司命冲他笑了笑,长安一怔,眸中立即溢满杀气:“司命?”

“正是……”不等她将话说完,长安便不由分说地劈来一剑,司命拔出一鳞剑接下了这气势汹涌的一招,神力与魔气激烈的交锋,杀气澎湃而出,扫过这一处谷地,惊飞无数飞鸟。

司命眉目一沉,她不怕与人斗,但此时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争斗只会白白浪费她本就珍贵的时间。

“我知你心中对我定是有怨气的,但你的命格确实不是我所写,事出意外,你的命乃是天定。”

“天定?”长安厉笑道,“何人给天的权利?”

司命眉头一皱:“天劫之所以难渡,是因为渡劫全仰仗自我的领悟与超越,每一个选择皆是自己所定,每个困境皆是由心而造,能赢得过自己的心便能赢得过天。诚然,天命难料,但最终选择入魔的却是你自己。而今你恨我,恨苍天不仁,却为何不想想当初是谁做了抉择,你情愿花十倍心思去恨别人也不愿放过过去和自己。迈不过心里的坎,无法飞升自然是在情理之中。”

长安冷笑:“是我的命便罢了,何以将外人牵扯进来,那些因我而死的人何其冤枉,苍天不仁,我便要逆了这天。”

“逆了天你便能追回那些已经错过的人和事吗?”司命冷冷道,“你不过是只求自己心安,迁怒于他人罢了。”

长安一怔。司命不想与他再缠斗下去,趁此机会一头扎入了湖水当中,捻了一个避水诀便径直向湖底刻着的“无极荒城”石碑而去。行至那处,司命将挂在一鳞剑上的尔笙的一截小指骨往碑上一摆,尔笙生前杀孽过重,指骨上仍残留有煞气,不一会儿,湖底便剧烈地抖动起来。

湖水逐渐形成一个漩涡盘旋着,不知消失到了哪里去。司命靠着石碑而立,抬头仰望上空,不过片刻工夫便瞅见荒城大门在上方大开,一袭红衣的女怨静静立在大门那边,迎接每一个去荒城的人是城主的职责。

司命毫不犹豫,飞身上前径直闯入荒城之中。

长安紧跟在司命身后,也欲硬闯,但是却被一条水红色的长袖拦住,阴气狠戾地将他推挡出去。

“你将我赶出城之后我便一直在此地等你,你一日不肯让我进去,我便在这里等你一日,你一生不肯让我进去,我便等你一生。阿芜,你当真能如此狠心绝情……”

女怨面无表情地收回长袖,一言未回。荒城城门轰然阖上,外面和里面又变作了两个世界。

司命扫了一眼黄沙漫天的天空,目光落在也正打量着她的女怨身上,司命笑了笑道:“其实偶尔徇私一番也无可厚非。此处归于三界之外,你既是城主,在此城之中便可随心……”

“在他心中,我不该是现在这副模样。”女怨不留情面地打断司命的话,她的目光在一鳞剑上短暂停留,“你是何人?为何来此?”

司命微微一呆,为了她前面那句话。不让长安进城,那么决绝地将他赶走,不是因为恨,只是因为不想打破他印象之中的美好?司命默默叹息,此女子太痴。也难怪她会入了执念,引得天下女子怨气入身,因爱而恨,因痴所以才能成怨。不过司命转念一想,或许如此做法对长安来说是最严厉的惩罚。

司命收回思绪,对上女怨那双阴气森森的眼道:“我叫司命,也叫尔笙,此次前来想与你商量个事。”

“何事?”女怨其实并不在意她是谁,无极荒城万年不变,她待在这儿数百年间已见过许许多多的人来了又走,性子早已被磨得冷漠甚至麻木。

司命抿唇笑了笑:“把无极荒城毁了吧。”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似谈的是今天天气不错,而不是要毁掉一个天地自成的封印之地。

女怨稍稍琢磨了一番:“好。”

她回答得如此轻易,叫司命也惊叹了一番。

“在此死寂之地,生不成死不能,看着一群渐渐变为活死人的人……”女怨凉凉道,“早他妈不想干了。”

司命眯眼笑,她想无极荒城中的人被关了那么久,有再大的罪也该赎尽了。而后那些世俗中所谓的罪人便交由世俗的人自己去应对,上古遗威对现在平和的凡界来说已没有那么大的必要了。

但司命不知道的是,女怨的命早已与荒城连为一体。

她一句轻飘飘的不想干了,背后却是一句沉甸甸的不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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