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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候爷问道


城关公社的责任制已于去年九月份全面试点推开,夏收过后,全公社的社员都开始了在自家责任田的耕种,以另一种方式和心态体验着分田到组到户后的第一次秋播。城区的农民大多脑子活泛,推行责任制非但没遇到多大阻力,反而赢得了绝大多数大队小队干部和社员群众的积极响应。秋耕秋播那阵子,农民在挥汗如雨的挖地翻地中体味着有了土地的喜悦与兴奋,家家户户心照不宣地都在自家的责任田里大面积种上了小麦,期盼来年能够收获更多的喜悦,满足和饱尝一下这十多年吃不上纯白面的奢望。

龙千里正在办公室听农工部部长宋广义的汇报,宋广义低着声音轻快地说:“全公社八个大队四十八个生产队全都实行了生产承包责任制,康书记让三个大队的三个小队直接把地划到了户里,主要是看划到户里和分到组里有啥不同的反应和效果。从推行试点的过程来看,队干部和社员群众普遍积极响应、热情参与,看来是民心所向。人都穷怕了、饿怕了,向往更好的生活。”

龙千里猛吸一口烟,把茶几上的大前门烟往宋广义眼前推了推,仰靠在老式沙发上深思起来。宋广义揣摩着龙千里的心思,并未动桌上的烟,进一步说:“照这样看,明年在全县全面推开责任制试点工作,应该问题不大。”

龙千里抬起身,坐直了说:“你说的那句话很重要,民心所向,老百姓盼久了,穷怕了,饿急了。但我们有些基层干部恐怕没那么深刻的体验,甚至连有些县级干部思想还停留在过去搞阶级斗争那一套上,群众想的盼的恐怕不是他们想要看到的。不管怎样,允许他们等待观望,但绝不允许他们阻拦,明年的责任制一定要在全县推开!”龙千里将手臂在半空中有力地挥了一下。

宋广义看到龙千里脸部的庄严与果决,他也领会龙千里指的是哪些人。上次常委扩大会上,夏明远明显地没转过弯,对康怀礼的讲话表示不满并提出质疑。郭祥玉提出再等等,等上面的政策再说,明里没说支持,但也透露出思想和内心的抵触情绪。还有农业局长邓九成,枣滩公社书记魏智发,也跟上了附和。特别是那个魏智发,更是表露出了极大的不理解和不情愿,极端思想在他脑子里根深蒂固。

龙千里站起身来,在地上转了两圈,突然转过身对宋广义说:

“枣滩公社如果顶着不搞责任制,那就放一放,一直放到最后,放到全县全面实行责任制!”

宋广义明显感到了龙千里的愤怒,试探性地问道:“是不是叫一下邓局长让他来给你汇报一下枣滩公社的情况。”

龙千里轻摇一下手说:“不用,老百姓会让事实教育他们的。”

俩人说话间,一个七十多岁的农民推开了门,打量了一下房间的两个人,问道:“我找县委书记,你们哪个是县委书记?”

龙千里看了一下来人,问:“我就是龙千里,找我有事吗?”

来人说:“我是城关公社南川大队第三生产队的,我想问个事。”

龙千里让来人坐下,让宋广义倒了杯水,问:“你老人家有啥事,尽管问。”

老人就是南川大队第三生产队的老候爷,那次队上召开分田到户的会,他跟姜春山干了一仗,扬言要找县上领导评理,没想到事隔多半年,今天真的找到了县委。

老候爷看了看龙千里,又瞅了一下宋广义,说:“我有个事想了几个月想不明白,上面让搞责任制,咋把队里集体的东西分了个精光,这合适不合适?搞社会主义搞了几十年,难道到头来像败家子一样把集体的东西分光抖净吗?这是中央的政策,还是下面的人在胡搞?共产党带领穷人打天下,翻身求解放,打土豪,分田地,一切权力归农会,我在贫协的时候就是这么搞的。穷汉家当家做了主人,沾尽了共产党的光,大家在集体里扬眉吐气,生活在党的阳光下,精神愉快地生产劳动。现如今把集体的东西抖得一干二净,以后还靠啥集体?还依靠啥共产党?”

龙千里听了老候爷的话,明白了老人的来意,也对老人的身份也有了七儿八分的了解。他坐在老人的近旁,给老人点了根烟说:“你老人家贵姓?干过贫协?”

老候爷吸着烟说:“我姓候,叫候生魁。解放初,当过互助组长,再后来到初级社、高级社干过副社长,后来干的贫协主席,成立了人民公社,当了生产队长。”

龙千里问:“一直干生产队长?”

老候爷说:“那倒没,七零年到学校当了农宣队的队长。”

龙千里又问:“老候,你靠党翻身当家做了主人,又一直在队里带领大家搞农业,这么多年大家在你的带领下,生活、吃穿、温饱是不是一年好于一年?是不是家家生活美满幸福?是不是家家粮满仓、油满缸、蔬菜果子装满筐、吃穿不愁奔小康?”

老候爷抬眼望着龙千里说:“那咋说?那靠劳动挣工分分粮,地里成下了大家都有,天旱了遭了灾大家就分得少。再说,家家粮满仓、油满缸,那不是搞资本主义?那弄不成!”

龙千里笑了:“那照你的想法和干法,是要让大家过穷日子,永远别好起来,就这样挨饿、没有吃穿地过下去?”

老候爷一时语塞,嘟嚷了一句:“那是上面让咋搞就咋搞,大家都这样搞,是那时的形势和政策。”

宋广义认真地听着,他给老候爷添上水,又坐回去听龙千里给老候爷开导:“这就对了,那时候是形势和政策的需要,现在上面要纠正这种政策,改变那种形势和做法,不让老百姓再受穷受苦饿肚子。你是欢迎哪个政策呢?你是喜欢现在这种让大家过上好日子的政策呢,还是喜欢过去那种只讲政治、讲形势,背靠着集体、越养懒汉越多、年年等着靠救济的那种日子呢?”

老候爷茫然地看着龙千里,龙千里继续耐心地说:“再说,你领着大家搞农业生产,一天工值值多少钱?一年分红能分几个钱?社员群众、娃娃大人一年能扯几件新衣裳?一年能吃几斤油?天天能炒几个菜?”

老候爷脸色沉下来:“那哪有这一说,一个人工值最大几毛钱,有的不行的队工值才几分儿钱。我们队靠公干家属一年缴的钱和南川里一园子苹果卖的钱摊工值,有钱就工值大一点,没钱就工值小一点。我们队一个工两三毛钱,其他队大都一毛几分钱。至于娃娃大汉一年扯衣裳的事,有也很少,至大两三年三四年给娃娃过年扯一件新衣裳、做双新鞋,大人一般三四年、五六年换一件衣裳,家家都这样,穷惯了、苦惯了。”

龙千里说:“山区农村还不如城里,一个工值才几分儿钱,一年下来分十几块钱二十几块钱,顿顿糜面馓饭饺团,投几缸酸菜壮肚子,你觉得这样好吗?社员群众打心底里高兴愿意吗?”

老候爷脱口说:“这当然不高兴,哪个情愿一辈子受穷过苦日子?”

龙千里脸上露出了笑容:“这就对了嘛,老百姓跟着共产党闹革命,就是为当家做主,奔着过好日子去的,不是闹了几十年革命,只为了只当家却把日子越闹越穷的。至于你说的把集体财产都分光的事,我看这不是什么坏事,地分到了户里,集体的牲畜农具作价分给农户,也是让它发挥更大的作用。放到队集体,锁进库房,谁也用不了,牲口谁来养?分到户里,我想户里的人比队里的饲养员饲养得更上心,因为户里的人要把它当个好畜力来看待,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有没有道理?”

老候爷展开了脸上的愁容,自言自语道:“这么说我的想法担心是多余的?这啥都全分了是对的?”

龙千里笑着说:“看来你慢慢想通了,你维护集体财产这本身没有错,问题是现在形势要变,政策要变,你爱讲形势和政策,这就是现在的形势和政策。现在的形势是,发展生产,把国民经济搞上去,把四个现代化搞上去,政策就是结束以阶级斗争为纲,让人民群众过上好日子。”

龙千里以浅显的道理和事例,耐心地开导老候爷,使老候爷终于慢慢明白了上面分田到户的目的和意图。他缓缓站起身,把烟把儿扔到地上,用脚踩了踩说:“龙书记,你说了这么半天,我好像明白了。这就是广播上说的开放搞活?是要让放开了手脚搞社会主义,让老百姓的日子比以前好起来?”

龙千里和宋广义都笑了起来,宋广义这时才插了一句:“你这会儿才说到点子上了。”

龙千里也笑着站起身说:“看来老候的理解能力还是蛮高的嘛,我说了这么半天,让你一句话点在了正题上。对,这就叫改革,以后会更加开放。”

老候爷问:“开放到啥程度?市场也会开放?”

龙千里和宋广义脸上都愣了一下,龙千里接上说:“我想会的,但得一步一步来,今明两年主要是落实生产责任制。”

老候爷边往外走边说:“要是市场开放了,老百姓才叫手头活泛了,有了钱花了。”

宋广义跟在老候爷身后笑着说:“你咋变起来比我们还快?”

老候爷走到门口说:“不是叫改革开放吗?地分了叫改革,市场要是放开了,才叫开放。六零年那阵子叫市场开放,救活了不少人。”

送走了老候爷,龙千里回过身来,对宋广义说:“看起来这个老候脑子并不固执保守,他能把我说的那么多的意思一句话概括到改革开放上,而且还那么具体。分地叫改革,以后要开放市场,一般人会把改革开放理解成一句口号,不会具体到指啥。”

宋广义笑着说:“龙书记,你来清川时间不长,不太了解城区社员的特点。城里的社员比不得山区的乡里人,城里人都脑瓜子灵活,转得快,不吃眼前亏,还有做生意的头脑。城里人今天上午在南桥头看到乡里人筐子里偷着拿个鸡卖,他就会翻开筐子,硬磨价抓到手,眨眼的功夫拿到市场口倒卖掉卖个高价钱,赚个油盐炒菜钱。要不在城里咋能传下口歌:楞当城里的狗,不做乡里的有?”

龙千里反问:“清川人还有做生意的头脑?”

宋广义说:“这是多少代人遗留下来的老传统,要不这十多年来清川哪来那么多的投机倒把分子流窜犯?打倒的四类分子,扫地出门的地主、富农比其他哪个县都多。到现在,偷着倒卖布票粮票的、倒卖粮食的、钻空子卖凉粉豆腐青油的、往省城贩卖羊肉皮袄的,绝大部分都是城里人;乡里人饿得没吃的没办法了顶多跑出去讨着要个饭,偷着转个货郎担儿,擀个毡擀个香,打个磨子旋个锭儿。前些年政策紧的时候,被抓的遣送回来,当流窜犯办学习班的大部分都是农村的乡里人。”

龙千里若有所思地说:“你说的这些,引起我对另一个问题的思考。”

宋广义看到龙千里思考着另一个问题,知趣地从办公室退了出去。

龙千里脸上阴云密布,眉头紧蹙。来清川半年多来,他从各方面获得的不同信息,让他感觉到,清川的事情不那么简单。县委和县革委会绝大部分人的思想僵化、保守,留恋过去的那一套,热衷搞运动,怕担责任怕犯错误,根本不考虑群众的吃穿问题。要使他们的思想转过弯来,绝非一朝一夕所能改变,要让他们跟上改革的步伐,只有用事实触动他们、唤醒他们,让全县群众干出的事实成果和劳动热情教育他们、启发惊醒他们。

龙千里自从五十年代大学毕业后,五四年离开河北定县老家,来陇东渭水地区工作,六十年代来清川搞过一年多农村社教,二十多年一直没离开农业。六十年代任渭水地区农工部农林科科长,“文革”前期任地区农工部副部长时被下放,后来进五·七干校参加被监督式的生产劳动。那时,他们的干校盖在离清川县城三四十里地,一个叫枣滩公社李枣大队李家庄附近剪子湾的半山坡上,两人高的院墙圈着一排简宜的瓦房。瓦房坐北朝南,共十二间,每间住三人,东边是两间灶房,东南角是厕所,西面为储藏室,放着他们下地劳动的各种农具,西南角是干校的大门,电是从山脚下支农厂引上来的。干校建成时,李家庄的社员在附近沟里为干校掏了个沙泉,秋雨多时,沙泉渗水多,春夏干旱时渗水就少。干校的校长由所在公社的革委会主任兼任,副校长是下来与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地委副书记柳成林。龙千里在干校是最不安分的不稳定分子,他在参加当地队里劳动间歇的时候,找上当地生产队长李百福聊天闲谝,鼓动李百福种上些经济作物,换取些现钱,既可以给生产队添置农具和牲畜,买些化肥,年终又能给社员多分些红。李百福经不住诱惑,专门辟出几亩地,种了白菜、萝卜、蒜苗、大葱和大蒜。除拿到街上去卖,交到公社食品组换些副食品外,还给每户社员分了蔬菜。这事让公社知道以后,揪着李百福做典型,公社知道背后的主谋是龙千里后,又拉着龙千里一块去站场子连带受罚办学习班。回到干校,副校长柳成林又组织干校的当权派学员写检讨、办学习班,让龙千里彻底反醒。

柳成林在干校的批评会上指着龙千里批评道:

“龙千里,你是个死不悔改的当权派、教唆犯,你不但自己思想不正,本性难改,还挑唆立场不坚定的革命群众大搞唯生产力论那一套。五·七干校是干啥的?是让你参加生产劳动、监督改造、纯洁思想、净化灵魂,让你彻底褪尽资产阶级思想意识,树立无阶级世界观的红色学校。你却好,不但脱离监督改造,偷奸耍滑,还把自己非无产阶级思想散布到革命群众中去,影响毒害不明事是非的群众。在地委农工部的时候,你到基层下乡去,就大肆宣扬资本主义、发家致富那一套,到干校来监督改造,你还是顽固不化。从现在起,你要老老实实交待,不许乱说乱动,深刻反醒自己的一言一行,彻底深挖自己腐朽的思想根源,剖析你的立场,检查自己的严重错误,肃清其流毒,写出深刻检讨,接受大家对你的声讨批评。”

接下来是轮番的批评,轮番的写检讨。但龙千里在接受暴风骤雨般的声讨时,还是以毛主席的发展经济,保障供给作为反驳的依据予以坚持。后来,他在劳动间歇,还是偷着与李百福沟通交流,鼓励李百福多种洋芋,套种黄豆,这些作物不属于经济作物,让队里组织人用洋芋做粉条,用黄豆做豆腐,做成以后不要拿到大街上去卖,晚上直接交到公社食品组,让食品组联系转换成化肥。多出的部分留到年终让社员到食品组去领鸡蛋或兑换成粉条海带啥的。谁知李百福与龙千里臭味相投,挨批是一回事,变着法儿为队里和社员谋福利是另外一回事。李百福听从龙千里的建议,与食品组组长偷偷达成默契,指定了两户社员,晚上偷着磨豆腐、挂粉条,私下里偷偷交到食品组,食品组组长给他们偷偷联系来了化肥、新式步犁、最后还给李百福弄来了一架小型风车,可把李百福高兴得喜不自禁。七五年那阵,形势有所好转,柳成林结束改造,回到了地委,降级使用,在地委一个部门担任一把手,干校副校长转由龙千里担任。临别时,龙千里和干校剩下的人送柳成林到校门口,柳成林握了一下龙千里的手说:“好好学习改造,争取早日回去。”

龙千里两手叉在胯骨上笑了一下说:“望自珍重,好自为之。”

龙千里担任副校长后,批评人的会开得少了,参加队里的劳动多了,晚上合唱革命歌曲的文艺活动经常不断,样板戏里的清唱对唱,甚至一些搞怪的苦中作乐成了一群当权派们的精神释放。龙千里还组织当权派们把干校院内朝南的一块空地开挖出来,辟成了菜地,种上了大葱、辣椒、西红柿、萝卜、白菜,来改善他们的伙食。

龙千里想着他在干校的那段生活,回味着他一直坚持的劳动创造财富、智慧带来幸福的初衷,虽然他是干校被重点监督改造的对象,因为他的不安分和脑子活,柳成林没少针对他,但他始终相信事物发展到一定程度,总会峰回路转,朝着另一个方向转化。正像他在晚上组织大家开座谈会时开导大家的那样,让大家坚定信念、保持信心、振作精神、保养好身体,将来还有为党为人民出来工作的机会。七八年七九年干校的人陆续离开,恢复了工作,他是最后一批离开干校的。离开干校后,又在地委党校学习了三个月新时期下的形势教育,被安排担任了清川县委书记。来到清川后,通过近两个月的下乡调查了解,听基层干部群众的反映,清川县穷困的实际情况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和心理预期,十多年来社员群众靠吃回销粮救济款过日子,还鼓着精气神紧跟形势迎合上级。干部群众精神面貌萎靡,思想意识偏狭,看问题极端,对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认识含混,这让他既感到惊讶又觉得荒唐可笑。

他在几次县委讨论会上开宗明义地指出:“开展真理标准问题的大讨论,是要我们坚持真理、纠正错误,而不是偷梁换柱地把过去搞的那一套说成是真理,把发展生产、建设社会主义、让群众吃饱穿暖说成是谬误;把讲形势、喊口号当作实践来检验,把形势政策贯彻得多么彻底作为标准,这简直不可思议,天大的笑话!这是用什么样的标准检验真理的问题。”

他在和搞了多年农业的康怀礼私下交流时说:“这样讨论下去不是个办法,许多人脑子就是转不过弯来,僵化、保守、念旧、固步自封,扯上十天半月扯不清,道上一年半载道不明,不能再这样耽搁下去了,要让实践来说话。”

康怀礼不知道他说的实践指的是什么,而龙千里在综合了全县各方面的实际情况后,思路逐渐明晰起来,这种思路一旦明确,他就有一种尽快实施的强烈意愿与冲动。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急切,向下乡来清川搞调研的省委书记谭力谈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到得到了谭力的肯定与支持。

如今,春耕后的责任制试点工作已经全部落实,时间已过六月,地里的小麦已开始泛黄,再过十天半月,等地里的小麦收割完毕,龙千里心中孕育着的更大的决策即将在夏收秋种的时候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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