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5章雨夜山洞
雨,下得又急又密,像是老天爷把整片海都倒扣在了高雄的群山之间。豆大的雨点砸在芭蕉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汇成一片嘈杂的白噪音,掩盖了山道上的一切动静。
林默涵背着陈明月,在泥泞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疼,他却不敢抬手去擦。背后的重量并不重,陈明月很瘦,但此刻却像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她的呼吸微弱地喷在他的脖颈后,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就在一个小时前,他们还在“墨海贸易行”那间看似平静的办公室里。魏正宏的特务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悄无声息地包围了整条街道。是苏曼卿用咖啡馆的电话打来预警,只说了三个字:“快离开。”
撤离的过程比预想的还要惊险。在穿过一条小巷时,埋伏的特务突然开火。林默涵只觉得左臂一麻,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抽了一下,他顾不上查看伤势,反手一枪击碎了巷口的煤气灯,趁黑暗掩护,拽着陈明月就往预定的撤退路线跑。
跑了没多远,陈明月突然闷哼一声,身体一软。林默涵回头,借着远处微弱的火光,看到她的小腿上绽开一朵暗红色的花。
“我没事,你走!”陈明月咬着牙,试图推开他,声音却虚弱得像蚊子哼。
“闭嘴!”林默涵低吼一声,不由分说地将她背了起来。组织的纪律、潜伏的规矩,在这一刻都被他抛在脑后。他只知道,不能丢下她。
雨水冲刷着山路,脚下的泥土变得像油一样滑。林默涵的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到这个山洞的,只记得在一片模糊的雨幕中,前方出现了一个黑黢黢的缺口。
将陈明月轻轻放在洞内干燥的石板上,林默涵立刻转身,用几根枯枝和藤蔓将洞口做了简单的伪装。做完这一切,他才靠着洞壁滑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洞外,雨声依旧。洞内,一片死寂。
“沈墨……”陈明月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颤抖,“你走吧。带着发报机,完成任务。”
林默涵没有回答,他从怀里掏出那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发报机,检查了一下,确认没有进水,才松了口气。这是他们与大陆联系的唯一纽带,绝不能有失。
他转过身,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看向陈明月。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那条受伤的腿,裤管已经被她自己撕开,子弹打穿了小腿,血肉模糊。
“别说话,保存体力。”林默涵的声音沙哑,他从自己的衬衫下摆撕下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条,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那是苏曼卿给他的金创药,据说是一位老中医的秘方。
他握住陈明月的脚踝,入手一片冰凉。陈明月的身体猛地一颤,却没有挣扎。
“可能会有点疼,忍着。”林默涵说完,便低下头,开始处理伤口。他的动作很轻柔,但子弹卡在肌肉里,必须先把它挖出来。他没有趁手的工具,只能用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在火柴上烤了烤,消毒。
当刀尖触碰到伤口时,陈明月倒吸了一口冷气,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林默涵能感觉到她脚踝处的肌肉在剧烈地颤抖。
“放松,”他抬起头,目光沉静地看着她,“看着我。”
陈明月咬着嘴唇,努力睁开眼睛,对上他的视线。那双总是藏着笑意的杏眼里,此刻充满了痛苦和恐惧,但更多的是倔强。
“你知道吗,”林默涵一边小心翼翼地用刀尖拨弄着,一边轻声说,“我刚到高雄的时候,也受过一次伤。在码头,被一个国民党军官的手下推了一把,撞在货箱上,肋骨断了一根。”
陈明月愣住了,她从没听他提起过这件事。
“那时候,我一个人躲在旅馆的房间里,疼得整晚睡不着。我就想,要是能有人帮我换一下药,哪怕只是递一杯水也好。”林默涵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后来,我就好了。自己换药,自己做饭,自己一个人,把什么都扛下来了。”
他顿了顿,手中的动作没有停:“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会这样一个人。直到遇见你。”
“噗”的一声轻响,子弹被挖了出来,掉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林默涵立刻将金创药粉撒在伤口上,然后用布条紧紧地包扎起来。整个过程,陈明月都没有再发出一声痛呼,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直到咬出了血。
“好了。”林默涵松了口气,抬起头,却看到陈明月正怔怔地看着他,眼泪无声地从她的眼角滑落,混在雨水里。
“沈墨……”她哽咽着,第一次没有叫他的代号,而是叫了他的真名,“林默涵。”
林默涵的身体一僵。
“我都知道,”陈明月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你的真名,你的家乡,甚至……你有一个女儿。组织的档案室,我打扫过。”
林默涵沉默了。他看着她,洞外的闪电划过,照亮了他眼底的复杂情绪。有惊讶,有警惕,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你不怕我吗?”他问,“一个随时可能暴露,随时可能连累你一起死的人。”
陈明月摇摇头,她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他的脸冰冷,满是胡茬,触感粗糙。
“我不怕,”她说,“我怕的是,你连让我帮你分担的资格都不给我。我们是夫妻,不是吗?”
林默涵的心脏猛地一缩。夫妻。多么遥远又多么温暖的词。他们同床共枕数月,却始终隔着一道无形的界限。他以为,他们只是演戏,演给外面的世界看。可此刻,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山洞里,听着她微弱却坚定的声音,他忽然分不清,戏里戏外,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
他缓缓地,覆上了她的手背。
那只手很小,很凉,却带着一种让他心悸的温度。
“明月……”他低声唤她,声音沙哑得厉害,“等回去,等任务完成,我带你回大陆,见见晓棠。她很像你,眼睛很大,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陈明月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用力地点点头,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好,”她说,“我等你。”
洞外,雨势渐小。远处,传来几声零星的犬吠,还有特务们手电筒的光束在山间晃动,像是鬼火。
林默涵站起身,走到洞口,拨开伪装的藤蔓,向外望去。雨后的山林,空气清新,却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他知道,魏正宏不会善罢甘休,搜捕只会越来越紧。
他转过身,看向洞内。陈明月靠在石壁上,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她的呼吸平稳了一些,脸色依旧苍白,但嘴角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林默涵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她的呼吸声,和着洞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小的《唐诗三百首》,翻开。夹在书页里的,是女儿晓棠周岁时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女孩,穿着红色的棉袄,笑得天真烂漫。
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上女儿的脸颊,然后,又缓缓地,将照片翻了过来。背面,是陈明月上次偷偷写给他的一行小字: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林默涵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将书合上,紧紧地攥在手里。洞外的天色,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亮光。
他侧过头,看着陈明月安静的睡颜,伸出手,替她掖了掖被雨水打湿的鬓角。
雨,终于停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山洞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林默涵靠在石壁上假寐,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外面的动静。陈明月的呼吸渐渐平稳,眉头却依旧紧锁,仿佛在梦中也未曾放松警惕。
“咳……”她忽然轻咳一声,睫毛微微颤动。
林默涵立刻睁开眼,凑到她身边:“醒了?感觉怎么样?”
陈明月缓缓睁开眼,视线从模糊到清晰,对上他关切的目光,嘴角牵起一丝虚弱的笑意:“死不了。”她试图动一下,小腿传来一阵剧痛,让她倒吸一口冷气。
“别乱动。”林默涵按住她的肩膀,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油纸包里是几块硬邦邦的麦饼,是他们撤离时匆忙塞进包里的。林默涵掰下一小块,递到她嘴边。
陈明月摇摇头,自己伸手去接:“我自己来。”她的手有些发抖,麦饼掉在石板上。林默涵捡起来,吹了吹,再次递到她嘴边,眼神不容拒绝。
她只好张嘴,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啃着。麦饼又干又硬,咽下去却带着一股暖意。
“外面……”她含糊地问。
“特务搜了一夜,现在应该在山下休整。”林默涵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等天完全亮了,我们再想办法下山。”
陈明月点点头,吃完麦饼,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林默涵从旁边捡起一个竹筒——那是他昨晚冒着雨在附近找到的,里面盛着清澈的山泉水。
他扶起陈明月,将竹筒递到她唇边。清凉的泉水滑过喉咙,驱散了些许干渴。陈明月喝了几口,忽然注意到林默涵的左臂不自然地垂着。
“你受伤了!”她惊呼一声,伸手想去碰,又缩了回来。
林默涵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臂,昨晚的麻木感过去后,现在火辣辣地疼。他笑了笑,不以为意地说:“小伤,擦破点皮。”
“让我看看!”陈明月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林默涵拗不过她,只好解开盘扣,脱下湿透的衬衫。左臂上,一道长长的擦伤从肩膀延伸到手肘,边缘的皮肉已经翻卷起来,被雨水浸泡得发白,触目惊心。
陈明月倒吸一口冷气,眼圈又红了。她从自己的衬衣下摆撕下一块布,小心翼翼地帮他擦拭伤口周围的泥水。
“疼吗?”她问,声音里带着哭腔。
“不疼。”林默涵说,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头顶。她的发间还沾着几根草屑,脸色苍白,却专注得像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
处理完伤口,陈明月从自己的发髻上拔下一根银簪——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她将簪子在火上烤了烤,然后用簪尖挑开伤口上粘连的布料。
“忍着点。”她轻声说。
林默涵咬紧牙关,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比起手臂的疼痛,更让他心悸的是她眼中的心疼。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情感,温暖而危险。
“好了。”陈明月终于松了口气,用剩下的布条将他的手臂吊在脖子上,“暂时不能用力。”
林默涵活动了一下右臂,笑道:“还有一只手,足够保护你了。”
陈明月白了他一眼,却忍不住笑了。笑容让她苍白的脸色有了一丝血色,像一朵雨后的梨花。
洞外的光线越来越亮,能清晰地看到山林间的雾气。林默涵走到洞口,拨开藤蔓,向外望去。山下的公路上,几辆军用卡车呼啸而过,扬起一片尘土。他知道,魏正宏的搜捕网正在收紧。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他转身对陈明月说,“等天完全亮了,特务可能会进山搜查。”
陈明月点点头,挣扎着要站起来:“我没事,能走。”
“别动!”林默涵快步走过来,按住她的肩膀,“你腿上有伤,不能走远路。”
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洞壁上几根粗壮的藤蔓上。他走过去,用力扯了扯,藤蔓很结实。他用瑞士军刀砍下几根,熟练地编织起来。
“你做什么?”陈明月好奇地问。
“做一副担架。”林默涵头也不抬地说,“我背着你下山。”
陈明月愣住了,看着他专注的侧脸,鼻尖一酸。她知道,这意味着他要承受双倍的重量,双倍的危险。
“太重了,你背不动的。”她低声说。
“试试看。”林默涵没有抬头,手上的动作却更快了。
很快,一副简易的担架做好了。林默涵将发报机和《唐诗三百首》用油布包好,绑在胸前。然后,他蹲下身,让陈明月趴在自己背上,用担架固定好。
“抱紧我。”他说。
陈明月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她的身体贴在他的背上,能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林默涵站起身,担架的重量让他身体晃了一下,但他很快稳住了。
“抓稳了。”他低声说,然后迈出了山洞。
清晨的山林,雾气弥漫,能见度很低。林默涵背着陈明月,在崎岖的山路上小心翼翼地走着。他的右臂承受着全部的重量,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后背。左臂的伤口被牵动,传来阵阵剧痛,他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陈明月趴在他的背上,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她将脸贴在他的后颈,轻声说:“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别说话,保存体力。”林默涵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喘息。
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但他不能停,也不敢停。他知道,只要停下,他们就可能永远留在这里。
雾气中,传来几声特务的吆喝声。林默涵立刻停下脚步,躲进旁边的一片灌木丛中。他屏住呼吸,听着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是往东边去了。”陈明月在他耳边轻声说。
林默涵点点头,等声音完全消失后,才继续往前走。他的目标是山下的一个小村庄,那里有他们安排的备用联络点。
太阳渐渐升高,雾气开始散去。林默涵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眼前一阵阵发黑。但他依旧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林默涵……”陈明月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哭腔,“对不起……都是我拖累了你……”
林默涵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她:“别说傻话。我们是战友,是……家人。”
“家人”两个字,像一颗石子,在陈明月的心湖里激起千层浪。她将脸埋在他的后颈,泪水无声地滑落。
终于,在正午时分,他们看到了山下的村庄。袅袅的炊烟升起,鸡鸣狗吠声传来,带着一种久违的人间烟火气。
林默涵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身体一软,差点摔倒。他扶住一棵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们……到了。”他喘着气说。
陈明月从他背上滑下来,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湿透的后背,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林默涵……”她哽咽着,伸手抚摸他的脸颊。
林默涵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别哭,我们安全了。”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林默涵抬起头,看向村庄的方向。他知道,新的挑战还在等着他们。但此刻,他只想这样,握着她的手,感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
山风拂过,带来一阵泥土和青草的芬芳。林默涵深吸一口气,牵着陈明月的手,朝着村庄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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