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荣二

第八十七章  荣二

岔道内光线昏暗，地上污水横流，两旁是斑驳脱落的墙壁和堆积的垃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烂和腐臭的气味。

这里与外面繁华的街市判若两个世界，是这座帝都光鲜外表下隐藏的疮疤。

凌乱的脚印在泥泞的地面上依稀可辨，有沉重的靴印，也有慌乱的、较小的脚印，还有一道明显的拖拽痕迹，像是粗糙的木轮刮过地面留下的。

林睿目光如炬，【追踪】技能在此时发挥了作用。

他循着脚印和拖痕，在迷宫般错综复杂的小巷中急速穿行。

耳边隐约能听到远处传来的的哭泣声和苍老的的安抚声。

“娃儿……别怕……别怕……是奶奶没用……是奶奶连累你了……”

“奶奶……呜……他们为什么砸我们的东西……”

“没事了……没事了……人没事就好……东西没了……没了就没了吧……”

声音断断续续，来自前方一处更加破败、几乎被废弃的院落。

林睿猛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几乎要散架的破木门。

院内的景象让他心头一酸。

只见小院子荒草丛生，角落里堆着破烂的杂物。

那位卖糖堆的大娘正坐在地上一个破旧的蒲团上，怀里紧紧搂着小石头。孩子脸上还挂着泪痕，小脸上蹭了些灰土，蓝色的新褂子也沾满了泥污，正小声地抽噎着。

大娘则用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小心翼翼地拍着小石头的后背，用粗糙的袖口擦拭着他脸上的泪水和污渍，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心疼和自责。

她自己的样子更加狼狈。

单薄的棉袄在撕扯中裂开了口子，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花白的头发散乱，脸上还有一道细微的刮痕，渗着血丝。

那辆赖以生存的独轮车就倒在旁边，车轮扭曲，车架散开，熬糖的小铜锅被砸瘪了，草靶子彻底散了架，仅存的几串糖堆也掉在地上，沾满了泥土，彻底毁了。

“娃儿乖……不哭了啊……是奶奶不好……是奶奶没本事……让你跟着受委屈了……”大娘的声音沙哑哽咽，充满了无尽的心酸。

“奶奶……我不委屈……”小石头用力摇头，小手紧紧抓着大娘的衣角，“林大哥……林大哥会来找我们的……”

就在这时，大娘听到了门口的动静，惊恐地抬起头。

当她看到冲进来的林睿时，先是吓了一跳，随即脸上露出了更加浓重的愧疚和不安，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嘴里连连说道：“对不住！对不住啊小哥！都怪俺！都怪俺这没用的老婆子！让你家娃儿跟着俺受这罪！俺……俺这就让他跟你回去！东西……东西俺赔！俺想办法赔！”她以为林睿是来兴师问罪的。

小石头看到林睿，立刻挣脱大娘的怀抱，哭着扑了过来：“林大哥！”

林睿一把抱住小石头，仔细检查他有没有受伤，确认只是受了惊吓和蹭脏了衣服，心中稍安。

他抬头看向那位惶恐不安、不断自责的老人，心中没有丝毫责怪，只有深深的酸楚。

“大娘，您千万别这么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考虑不周，不该把孩子单独留下！”林睿语气诚恳，扶着大娘重新坐下，“您身体没事吧，有没有受伤？那些差役有没有为难您？”

见林睿非但没有责怪，反而关心自己，大娘愣了一下，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下来，她摆摆手，声音哽咽：“没……没事……俺这老骨头，磕碰一下没啥……就是……就是娃儿吓着了……还有这吃饭的家伙什……全完了……”她看着地上散架的独轮车和砸瘪的铜锅。

林睿强压着对街巡司的怒火，沉声问道：“大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单单针对您，就因为没交管理费？”他需要了解清楚缘由。

大娘叹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声音疲惫：“唉……小哥，不瞒你说……是俺没本事，凑不够那个钱啊……”

她缓缓道来，语气中充满了无奈：“那条街……叫凯旋街……是京城往北边去的官兵，打完仗回京时，必经的一条路……俺儿……俺儿，就在北边当兵哩……”

提到儿子，大娘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淹没：“俺没啥本事，就会这点熬糖的手艺……在那条街上摆个摊，虽说挣不了几个钱，还总被赶……但俺想着……万一……万一哪天，队伍回来了，俺儿……他能一眼就看到他娘在街边等着他……俺怕错过了啊……”

她的声音颤抖起来：“那管理费……一个月要交五百文，俺这糖堆，一串才卖两文钱，刨去本钱，一天能落下十几文就不错了……还要交租钱、买米面……哪够啊…平日里都是东躲西藏，趁着街巡司的老爷们不注意，偷偷卖一点……今天……今天可能是俺心急，想着多卖几文钱……没躲利索，被他们逮着了……”

五百文！

林睿心中一震！

对于这样一个孤苦无依，靠微薄收入维生的老人来说，这无疑是天文数字！

大娘说着，颤巍巍地从怀里贴身处摸索着，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层层油纸，里面露出一封已经泛黄、边角磨损的信封。

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信封，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期盼、骄傲和深深思念的复杂神情，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你看……这是去年……前线托人捎回来的信……”大娘将信封递给林睿，眼中带着一丝希冀，“俺不识字……但捎信的人说，是俺儿寄来的……俺想着……定是他在那边立了功，仗快打完了，要回来了，给俺报个平安哩！小哥，你……你认得字不？能……能帮俺看看，俺儿……俺儿在信里都说啥了？他……他啥时候能回来？俺街坊他们说上面没写日子，但是你看……这里这个肯定是日期呀！”

大娘指了指信，仰着脸，充满期待地看着林睿，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此刻亮得让人心酸。

小石头也仰头看着林睿，小声说：“林大哥，奶奶说叔叔是打坏人的英雄，就要回来了！”

林睿接过那封沉甸甸的信。

信封已经十分陈旧，上面字迹潦草，沾着些许污渍。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里面的信纸。信纸粗糙，上面的字迹是标准的官方文书的楷体，并不是私人的笔迹，格式工整，透着一股冰冷的气息。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信纸上的内容——

开头并非“母亲大人敬启”之类的家书格式，而是冷冰冰的标题：

【北疆镇戎司牒报】

【士卒荣二，籍贯燕京……于天启七年秋，戍边巡哨，遭遇蛮骑，力战，殉国。】

殉国！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林睿的眼眸深处！

下面的内容，是格式化的阵亡通知、抚恤发放的说明，以及千篇一律的“为国捐躯，死得其所，节哀顺变”之类的冰冷慰语。

落款是北疆某镇戎司的官印和日期，正是去年秋天。

这根本不是家书！

那位捎信的人，或许是不忍心当面告诉这位苦苦期盼的母亲真相，或许只是敷衍了事，只说是她儿子寄来的信，让这位目不识丁的老人，在无尽的期盼和自我欺骗中，怀抱着这封冰冷的死亡通知，苦苦等待了一年。

等待着一个永远不可能再回来的儿子。

林睿的手指微微颤抖，捏着信纸的指节有些发白。

他抬起头，看着大娘那张布满皱纹、充满殷切期盼的脸。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那个残酷的真相，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院子里一片死寂，只有秋风掠过荒草的细微声响。

如何告诉这位善良、坚韧、受尽苦难的母亲，她日夜思念的儿子，早已战死沙场，埋骨他乡？

大娘似乎察觉到了林睿异常的沉默和僵硬的神色，她小心翼翼地：

“小……小哥？信上……信上……说啥了？俺儿……他……他啥时候……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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