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游刃有鱼

雷洛  那晚跟着回到了费莫的一处基地。

第二天，方戎果然把他带到一个类似旧物流中心改装的宿舍楼里，一间带铁床和空储能箱的小房间。不是牢笼，却也谈不上体面。

方戎说得直接：“先住着，能洗澡能上网就不错了。”

然后他盯着雷洛看了一眼，忽然咧嘴一笑：“我带你见见‘前辈们’。”

那笑容让雷洛本能感到一丝寒意。

他们穿过一条废弃的高架桥下方，进入一个封闭区。周围是裸露的钢筋墙和被焊死的门，空气中飘着铁锈味和消毒液味。

一个全身包裹着粘合生物膜的男人，正被吊在天花板上半空中。

不是刑讯，不是吊死——是封存。

方戎指着他，笑着说：“他叫雷恩，原来是信号破解组的尖子。后来试图把我们一套接口私卖给上城。”

雷洛目光瞬间收紧。

“系统还没得到他，我们就先帮他‘永不泄露’了。”方戎啧了一声，像在点评一道冷菜，“生物膜能让他意识保持清醒，但动不了说不了。他现在整天在里面做梦，有时候还流泪呢。”

不远处一个低矮角落里，放着一个破旧的制冷箱。方戎脚一踢，箱门弹开，一股血冻混合油脂的腥味立刻冲了出来。

“这个……原来是我们训练的一个小组长，带了两个新兵直接跑路，还打算带走一点数据。我也懒得交给费莫处理，直接‘减负’了。哦，对了，上次你救了费莫的地方就是他们搞得事。”

他晃了晃手指，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超市挑肉：“冷冻处理能保存他们最后的能量数据，有人喜欢用来训练AI痛感模型。”

雷洛没说话。他强迫自己维持脸上淡淡的表情，但胃里已有了微妙的抽搐。

方戎似乎捕捉到了他的反应，靠近一步，在他耳边低声说：

“别怕，兄弟。只要你一直有用，这些东西，你永远不会看到第二次。”

他们转身离开那间封闭区时，雷洛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吊着的男人脑袋微微晃动了一下，像是从梦中惊醒。可眼睛始终睁不开，嘴也张不开。只有一滴像玻璃一样的泪，从生物膜下方缓缓滑落。

那一刻，雷洛忽然明白：

费莫所谓的“欢迎宴”，其实早已上演，只是他直到此刻才听懂那句话的真意——生命，不过是筵席上的一道菜肴。

方戎送他回房间的时候，把一张旧式的黑色卡片扔在床头：

“这是你在我们这边的第一个身份码，用它可以开门、打食、充能，也能调阅一部分非公开任务资料。但——别碰权限上锁的那块。”

他停顿了一下，回头眯着眼看着雷洛：“你能不能在这活下去，不靠这卡，靠你脑子和运气吧。”

门关上了，隔音系统嘶的一声启动。雷洛站在原地没动，直到外面的脚步声彻底远去。

他缓缓坐下，掌心贴着那张黑卡片，能感觉到它微弱的电波脉动，一跳一跳地，好像一个陌生人的心脏。

宿舍很安静。没有窗，只有一个投影屏幕默默地闪着太虚网的回收频道——一组组冷淡的颜色在播放系统对公共区“情绪发电贡献前十”的表彰画面。

雷洛没去关。他静静地盯着屏幕，看着那些笑着领奖的人，脸上挂着标准化的幸福表情，像是早就被调过参数。

那些表彰的角色不就是自己曾经理想的目标吗！

他的眼皮在抖，手指也在抖。

回想到刚才那个吊着的雷恩眼泪流出来的那一瞬间，雷洛想起母亲，眼角也不由自主的流下了一滴眼泪。

三天了，费莫一直没有再出现。

方戎也没有再理他。

雷洛只是被安排了两次基础训练，一次是在沙井区的废铁场进行“管线刺入训练”，一次是在全息仿真间练习如何在极端通感扰动下完成短时定位导航。

这些小儿科的训练，对于雷洛来说倒是应付的游刃有余。

但没人告诉他他什么时候才能被真正接纳，也没人质疑他已经完成的那次“任务”。

黄昏，他在训练后独自走过输电主道，看到远处一群穿着重工服的新人正在接受系统授权的语言洗脑模块，一遍又一遍地集体喊着什么口号。

他低头，踩到了一枚废弃的电子胸针。

捡起来，是一颗写着“R-1105”的旧徽章，表面有裂痕，但是质地厚重，字母是由一种古老的日本装饰工艺七宝烧制作的，像螺钿了鲍鱼贝的光泽。

这个大小正好适合自己外套兜上丢了的纽扣。而且，似乎这个徽章是为他定制的一般。R是他名字的首字母，而1105正好是他的生日，11月5日。

雷洛扯下了纽扣丢失后留在原地的线头，把胸针别在了那个空缺。

那天晚上，费莫终于发来第一条语音消息：

“雷洛，明天来主控区一趟，我们有个测试任务需要你参与，代号是‘沸水金鱼’，不是什么大事——只要麻利点在水开之前，先自己跳出来。”。”

雷洛看着那条消息，想起了那个吊在生物膜里的人——还有他流不出的喊声。

主控区温度偏低，却弥漫着消毒剂混合冷金属的味道。墙面泛着蓝光，像是冰水中结出的神经元。

雷洛到的时候，费莫没来，方戎在等他。

他递给雷洛一张简陋的任务卡，上面只有一句话：

“在记忆污染区，取回代号‘汞眠’的数据残片。”

雷洛没问多余的。他知道自己还处在被观察期，能不能继续活下去，还得靠任务“值钱”。

“任务原体Harro，半年前死于梦境深潜。”  方戎补了一句，“死前最后的记忆段叫‘沸水里的金鱼’。”

雷洛抬眼：“什么意思？”

方戎哼笑一声：“意思是——那是他最后活过的幻觉。整段梦境是动态沸水状态，鬼知道他在里面藏一条什么样的金鱼。”

“如果你现在是一条金鱼，就看看你能不能从沸水里捞回点什么。”

【梦境入口】

旧式记忆潜接仓的连接口插入后进入密闭，雷洛感觉自己的意识如水银泄入。光影模糊地碎裂重组——

他睁开眼时，自己正站在一个玻璃巨缸的中央，四周是刺眼明亮的沸水，却没有热度。

他低头，水面反光里，映出自己脸上浮动的泡影。几条金鱼在他的脚边来回游动，身上带着红蓝断裂的电流纹路——它们是记忆残段的引导符。

四周环境不断变形，楼房忽而旋转、天花板像瀑布一样下坠。雷洛咬紧牙，靠自身强记忆力一个个锁定稳定画面。

——第一个指示点：一把开裂的饭勺。

——第二个指示点：一块模糊的七宝烧徽章。

雷洛心头一震。

那是他几天前在管线路口捡到的电子胸针，他随手替换了丢失的纽扣，原以为是个被遗弃的破徽章。

现在它却出现在这个梦境副本中，闪着轻微荧光。

他突然明白了：这不是梦设定给他的线索，而是他自己“记得住”的东西。

那枚胸针，成了他在这片扭曲环境中的记忆锚点。

他伸手握紧梦中的徽章，脑海浮现出Harro儿子的那条金鱼涂鸦。

下一秒，整个梦境如同被引爆的水晶球，疯狂重组成七百多段不同记忆碎片，全都以沸水和鱼的形式循环——

每一条金鱼都在不同的锅里游动，每一锅都在慢慢升温，虚假又真实。

雷洛靠记忆力一一甄别，但识别逻辑越来越混乱，幻觉干扰愈演愈烈。他开始听见母亲的声音、看到自己小时候与Cal在街边奔跑的影像、甚至听见方戎在外面喊他的名字。

他知道：这不是现实，是污染机制引发的深度幻觉。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胸前悄然泛起一层微不可见的低频震荡。系统监测到的AI干扰流断了一瞬，梦境像被按下暂停。

那一秒，他看见了——

一条鱼，静止在最小的那只锅里，锅底有一把开裂的饭勺，勺把上刻着11-05。

他立刻发出提取指令。

“金鱼披着银甲，来世在彼岸。无尽的财富，和三亿条与你无关的命，你只能带走一个。”

一句莫名其妙的梦呓，在记忆的沸水中浮现。无数细碎的气泡翻滚而起，仿佛要把这句话推向水面，又在瞬间破裂、消散。

数据片段成功上传。

【现实苏醒】

他猛地睁眼，背心湿透，面前是方戎皱着眉看着屏幕。

“你知道你在里面呆了多久吗？”  方戎问。

“……七分钟？”

方戎丢来一瓶水：“十二分半。你记忆能力是机器脑吗？还有你胸前那枚胸针好像有点特别——哪儿搞来的？”

雷洛低头，才发现那枚胸针在梦里也跟着“回来了”，此刻正安静地贴在他胸口前，闪烁着一点七宝烧的七彩光斑。

“捡的。”

方戎眯眼盯他两秒，没再问。

【当晚】

费莫这回亲自来了。他把雷洛带到旧码头旁边一家私下运作的餐馆，端上的是两碗热米饭、几碟小菜、一小壶青梅酒。

“这顿不是欢迎宴。”  费莫边倒酒边说，“是奖励命大的人。真正的欢迎，是你活下来之后，别人都追着求你喝一杯。”

雷洛默默举杯，轻轻碰了一下费莫的。

“今天的任务……依旧只是个训练吗？为了梦里一句呓语……”

费莫眯了眯眼，像是笑了一下，却没正面回答：“相信我，你又完成了一个对寂筮社相当重要的环节。只不过答案，我们还没拼全。”

杯中酒饮尽，余味苦涩。雷洛明白，一个没有足够权限去打听内幕的人，最合适的生存方式就是沉默与等待。

饭后，他回到住处，系统的分配地址已悄然更新为  B  区宿舍。小单间，有窗，有热水，还有一个加密网口。那一瞬间，他分不清这是奖赏，还是更深一层的监控。

雷洛躺下前，脱下的外套上那枚R-1105胸针似乎完成了它的使命，那层七宝烧的釉面上蒙上了一层淡淡褪色。

躺在床上他摩挲着胸前的那枚琥珀项坠，举起来对着窗外满月洒进屋里的月光看了很久。

“你到底……是什么？是你静止了那一团干扰，静止了时间吗？”

没有回答。只有夜风轻拂，窗影微动。

他苦笑一声，把项坠重新揣回胸口，温润如初，却和从前并无二致。

关灯。黑暗中，他盯着天花板，唇角轻轻动了一下，低声喃喃：

“看来……要学会作一条金鱼，在沸水里游刃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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