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唐牛,唐人的牛
夜里,用烂泥和稻草糊成的棚屋里,油灯的光跳动着。
男孩把一块藏在怀里的,还带着温热的肉干,小心翼翼地递到母亲手里。
“阿娘,吃。”
女人看着那块比自己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肉干,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又把肉干推回到男孩手里。
“阿秀吃,阿秀在学堂念书,费脑子。”
男孩叫金秀,是这个官奴家庭唯一的希望。
因为在学堂里,他是第一个能完整写出“唐”、“田”、“粮”三个字的学生。
独臂的唐军教习,当着所有人的面,赏了他这块肉干。
“阿爹,你今天的石料又没搬完。”
金秀啃着肉干,含糊不清地对他父亲说,“教习说了,懈怠者,要扣全家的口粮。”
男人蹲在墙角,闷声不吭地编着草绳,手上满是裂口。他听到儿子的话,身体僵了一下。
金秀又说:“爹,是‘唐’。你的舌头要顶住上面。”
他学着教习的口气,笨拙地纠正父亲那蹩脚的汉话发音。
男人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想发火,可看到儿子那张因为吃饱了肉而显得有些红润的脸,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只是低下头,更用力地去拉扯那粗糙的草绳。
废弃的祭坛后,朴真和几个仅存的旧贵族缩在阴影里。
冷风灌进他们破烂的袍子。
“都看见了,”一个瞎了只眼的旧文官声音发颤,“我们的孩子,现在回家都开始说汉话,用唐人的规矩来教训自己的父母了!”
“再这样下去,不出十年,高句丽就真的没了!连根都没了!”
“那个叶凡,太毒了!他不用刀杀人,他用肉!用粮食!”
朴真听着同伴们绝望的低吼,脸色在黑暗中显得更加苍白。
他那套英雄史诗的道理,在一块炖肉面前,输得一败涂地。
他深吸一口气,打断了众人的议论。
“哭喊没用。唐人建城,最重水渠。尤其是城西那条新挖的主渠,关系到几十万亩新田的灌溉。”
他压低了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疯狂。
“今晚,我们就毁了它!”
“毁了它?我们拿什么毁?铁器都被收走了!”
“用人命去填!”朴真咬着牙,“召集信得过的族人,尤其是那些孩子在学堂的。
告诉他们,血浓于水!唐人给的只是一块肉,我们夺回来的是整个家园!”
“我们得让他们明白,谁才是他们的亲人!”
人群中,一个中年汉子点了点头。他是金秀的舅舅。
深夜,金秀的舅舅找到了他姐姐一家。
他把金秀和他父亲拉到屋外,避开女人的视线。
“姐夫,阿秀,你们听我说。”他声音压得极低,“今晚,我们高句丽的男儿要做一件大事。”
他把朴真的计划说了一遍,眼睛里闪着一种狂热的光。
“这是为我们自己,为我们的后代!阿秀,你很聪明,你难道想一辈子给唐人当狗吗?你难道忘了你的祖父是怎么死在唐军刀下的?”
金秀的父亲浑身一抖,脸上露出挣扎的神色。
金秀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自己的舅舅。
他想起了祖父,但也想起了那桶热气腾腾的肉汤,想起了独臂教习拍着他肩膀时,那粗糙手掌的温度。
教习说,只要他下个月还能考第一,就赏他一件新的棉衣。
过冬的棉衣。
他家里,一件都没有。
“舅舅,教习说,破坏唐人财物者,全家连坐,当斩。”
金秀的声音很小,也很冷。
他舅舅的脸色变了。
“你……你这孩子!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那是唐人的东西!我们是高句丽人!”
“我只知道,进去就有肉吃。”金秀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听话,就没肉吃。”
他舅舅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骂道:“你这个忘本的畜生!为了几块肉,连祖宗都不要了!”
金秀的父亲一把拉住他,“小声点!你想害死我们全家吗!”
他转头对金秀说:“阿秀,别听你舅舅胡说,快回去睡觉。明天还要上学。”
金秀点了点头,转身回了棚屋。
黑暗中,他躺在冰冷的草堆上,眼睛睁得很大。
第二天,学堂里。
独臂教习果然拿来了一件崭新的小棉衣,就挂在讲台旁边的木桩上。
灰色的棉布,摸上去厚实又柔软。
“这个月,谁的字写得最好,谁背的唐诗最多,这件棉衣,就是谁的。”
所有孩子的目光,都黏在了那件棉衣上,像是被磁石吸住的铁屑。
金秀看着那件棉衣,他能感觉到冬天刺骨的寒风,仿佛已经提前吹到了他身上。
他想起了母亲因为寒冷而彻夜咳嗽,想起了父亲那双在冷水里泡得红肿的手。
他又想起了舅舅昨晚说的“全家连坐,当斩”。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在所有孩子争先恐后地背诵“床前明月光”的时候,他悄悄地,走到了那名独臂教习的身边。
他仰起头,嘴唇动了动,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独臂教习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这个全学堂最优秀的学生,眼神复杂。
他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金秀的头,然后转身,大步走出了学堂。
当晚,月黑风高。
城西新修的沟渠旁,十几个黑影正在奋力地用木棍和石头,撬动着砌好的渠坝。
水泥和石块的结合异常坚固,他们干得满头大汗,只撬下来几块碎石。
金秀的舅舅一边撬,一边低声咒骂:“该死的唐人!这东西怎么这么硬!”
就在这时,四周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了无数的火把。
“不许动!”
秦怀玉冰冷的声音响起。
数百名唐军士兵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手中的横刀在火光下闪着森森寒光。
那十几个官奴瞬间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工具“哐当”掉了一地,全都瘫软在地,抖如筛糠。
秦怀玉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是对手下挥了挥手。
“全部绑了,带走。”
第二天清晨,安东城最大的广场上,人山人海。
所有的官奴,连同他们正在上学的孩子,全都被驱赶到了这里。
叶凡坐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面无表情。
那十几个昨晚被抓的官奴,被五花大绑地押了上来,跪成一排。
金秀的舅舅也在其中,他脸色惨白,裤子湿了一大片。
秦怀玉上前一步,高声宣读罪状。
“官奴金在石等人,于昨夜密谋破坏城西主渠,意图颠覆,人赃并获!按我大唐律法,其罪当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所有噤若寒蝉的官奴。
“按大都护令,凡此类重罪,全家连坐!”
台下,金秀的父母已经瘫倒在地,面如死灰。
“斩!”
叶凡吐出一个字。
刽子手挥刀。
十几颗头颅滚落在地,鲜血染红了广场的石板。
孩子们吓得尖叫,哭泣,全都死死捂住眼睛。
叶凡站起身。
“把金秀,带上来。”
金秀被两名士兵推上了高台。
他双腿发软,脸色白得像纸,看着不远处舅舅那具无头的尸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以为自己也要死了。
叶凡走到他面前,将那件崭新的棉衣,亲手披在了他的身上。
棉衣很暖,可金秀只觉得浑身冰冷。
“你做得很好。”
叶凡的声音通过某种铁制的喇叭,传遍了整个广场。
“从今天起,你不再叫金秀。我赐你唐姓,赐名为牛。唐牛。”
“希望你像牛一样,为我大唐,勤恳耕耘。”
他话音刚落,几名士兵抬着一整只烤得金黄流油的肥羊,和一口袋沉甸甸的白米,放到了唐牛的面前。
“这是你的奖赏。”
叶凡一只手按在唐牛的头上,目光却看向台下那些从指缝里偷看的孩子们。
“我再说一遍。在这片土地上,只有一个规矩,就是我大唐的规矩。”
“忠于大唐者,有肉吃,有衣穿,可以活得像个人。”
“背叛大唐者,”他指了指地上的尸体,“这就是下场。不论他是你的父亲,还是你的舅舅。”
台下,所有的哭声都停了。
那些原本还沉浸在恐惧中的孩子们,慢慢放下了捂住眼睛的手。
他们没有看那些血淋淋的尸体。
他们的目光,全都死死地钉在了高台上。
钉在那个叫唐牛的男孩身上,钉在他那件崭新的棉衣上,钉在他面前那只还在滴油的烤羊上。
他们的眼神里,恐惧还未散去,但一种新的东西,正在疯狂地滋生。
那是羡慕,是渴望,是混杂着冷酷的计算。
血缘,亲情,在这一刻,被一只烤羊,轻易地称量出了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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