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冬日流亡
马纨的脸火辣辣的疼,她心中本就对南巡铺张浪费的做派不满,如今听曹寅提到了父亲,心中更是愤慨。
她回想起富察府里听到的密谈,一双如小狼般凶狠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曹寅,“我父亲忠心为国,至诚高节,他要身死赖不到任何人,只是因为奸臣当道,蛊惑圣——”
“马纨!”
这次打断她的,再不是曹寅,而是一直没有说话的曹颙。
他眼神颤动地看着马纨,曹颙心底无比清楚:倘若马纨把话说完,今日即便是自己,也没办法保住她的性命!
但曹颙还是晚了一步。
马纨是江宁织造府的人,孙文成、李煦在场也就罢了,屋内还赫然坐着一个江宁知府陈鹏年!曹寅今日要不处置马纨,保不准让众人以为:马纨这一番话代表的是江宁织造府的态度!
曹寅早在最开始,就知不该将马纨留在身边!现在看她如此激进,就更不会拉着整个江宁织造府跟她一起陪葬。
“来人——”
曹寅脸色难看,怒喝门外侍从。
不过片刻,外间就有二人夺门而入,他们分别站于马纨左右,等着曹寅一声令下。
曹颙看得胆战心惊,他疾步上前掀袍跪地,“父亲,马纨一时失言,你……”
“即刻将马纨逐出织造府!”
曹颙脸色大变,跪行上前,“父亲,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儿子……”
“够了。”曹寅冷声喝断,“若不是看在你兄妹二人的情面上,我今日就是把她拖出去乱棍打死也使得!”
说完,曹寅怒目看向侍卫,“都还愣着做什么,把人扔出去。”侍卫反应过来,上前钳住马纨。
“父亲!”
“住嘴!”
曹寅一句求情的话也不愿意多听,让人把曹颙也一道按下,曹寅目光冰冷地注视所有人,“自今日起,府中若再有提及‘马纨’二字者,一律领杖责罚!”
“父亲!儿子甘愿领罚,求您放过马纨!”
曹颙跪行数步,早已没有平日里的冷静自持。
曹寅满眼失望,恶狠狠地指着一旁的侍卫,“没听到我说的嘛!再有提及‘马纨’二字者,杖责!”
“大人……”
“给我打!”
“不要!”
在曹寅的厉声大喝中,握杖的侍卫咬咬牙,举着木棍往曹颙身上狠狠砸了下去。
“话都是我说的,你有什么火冲我来,伤及无辜算什么本事!”
马纨扬声阻拦,可没等她靠近,就被侍卫按了下来。
她看着被侍卫按压在地,领受杖责的曹颙,这大抵是两人相识以来,他最狼狈的时刻,马纨知道是自己连累了他,她不后悔说出刚刚那一番话,却后悔自己伤害到了曹颙……
她喜欢的曹颙应该是不染风霜,风光霁月的,就像自己第一次在国子监见到他时那般,少年意气风光,那个时候,他还没有自己作为负累。
或许……他们之间一开始就错了。
她是背负着深仇大恨的织造女工,千不该万不该去触碰高悬于世的皎皎明月。
她的歇斯底里喊停不了这场暴行,她用力擦去眼泪,狠狠地挥开左右侍卫,“一切因我而起,我自愿领罚,离开江宁织造府!”
她不愿意再看到曹颙为了自己卑躬屈膝的低头认错,从今以后,他做回他高高在上的织造府颙大爷,她则做回她的漂泊浮萍。
马纨决定用自己的离开,画上两人之间最后一笔。
只是,马纨没有看到曹颙此刻眼神里的失望与破碎。
马纨讨厌冬天。
她的父母双双没在了冬天,她在富察府忍辱负重,直到自己拼尽全力的一逃,才得以挣脱囚笼。又是一年严冬,马纨开始了她人生第二次的流亡。
她背着简易行囊离开了江宁织造府,马纨不知道该去往何处,只得躲着寒冬,一路向西。
从江宁织造府离开的时候,马纨只拿走了父亲留给她的两本书,还有她当时在富察府刻下的木牌,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没有带走,包括那一朵为曹颙买的海棠吊坠,马纨离开时,也没有见到曹颐,听说是曹寅担心横生波折,把她关了禁闭。
这样也好,马纨也不喜道别。
马纨蹒跚行走在雪地里,努力回忆起在江宁发生的点点滴滴,来对抗此刻身体的不适,她身着单薄,走路的时候难免打颤,又因身上没什么盘缠,流落的这些日子里,她没有吃过一餐饱饭,每每到无法忍受的时候,马纨总会拿出父亲留给她的《晴雨录》来反复翻阅。
《晴雨录》是父亲半辈子的心血,里头批注了不少马守中的经验之谈,除此之外,在《晴雨录》的最后,还附有马守中对监生的考评简语,笔力遒劲,处处可见他所付出的心血,但越是看到这些,马纨越是替父亲的死感到不值。
可就在马纨准备合上书页之际,她感觉到手下纸张有些粗粝。
这是被摩挲过很久的质感。
马纨怔怔地拿起书,纸张已经泛黄,边缘微微卷曲,仿佛承载着无数岁月的痕迹。书页上的字迹虽然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然可以清晰地辨认出父亲的一笔一划。
监生水谷源。
东洋长崎水谷家族长子,性宽和,寡言语。君之有礼,凡见师者,停步鞠躬招呼,深得师之喜爱。
源有大志,以兴家族织染技术为己任。勉之哉,宜有腾飞之日。
冷月冥冥,庭落寂寂。源殁于楚腰阁,师无能还卿以清白,孤枕难眠,辗反侧,愧矣。
春去秋来,又是一载。念及卿之枉死,为师惶惶不得安枕,欲往长崎。
……
宫裁瞳孔剧增,记忆瞬间将她拉回到了三年前的夜晚。
那时,她父亲还是国子监的太守,她也还是不谙世事的马纨。
那夜父亲缄默如深,没有告诉自己楚腰阁发生了什么,三年后的今天,马纨方才知道,那夜竟是死了一个东洋留学生!宫裁的手微微发抖,心中的震惊无法言喻。
她至今记得父亲事发当晚的愁眉不展,原是因为他坚信水谷源的死另有蹊跷!
尽管是冬天,马纨还是生出了一身冷汗。
她双手颤抖地捧着《晴雨录》,怀疑马家之祸是因此而起……
康熙四十四年,一月。
江宁寒气逼人,饥寒交迫的马纨来到了苏州边界,在长达半月的漂泊中,马纨已然到了强弩之末。
“爷!您砸这个洞,这个洞指能有货!”
“对对对,小人方才也瞧见一道黑影窜了过去,这能有戏!”
耳边传来一阵嘈杂的高呼,这让原本便有些踉跄的马纨脚步一顿,她努力睁了睁疲惫的双眼往声源处看去——这是结了冰的太湖。
这些人是在做什么?
马纨运足目力,正准备瞧个仔细的时候,她突然对上了一道熟悉的视线。
“马纨?!”
对方一脸错愕,紧接着,他拨开围在身边的几个小厮,快步爬过岸边的小坡,跃到了马纨身前,他行为放荡、不拘小节,正是苏州织造府的李鼎!
能在这个时候,遇到熟人也是一桩奇事,马纨指了指他,又指了指围在湖边的一群小厮,“鼎二爷这是又琢磨出了什么新的玩法?”
“小爷疯了才会不在温柔乡里躺着,跑到这冰天雪地里找鱼玩!”
马纨被冻得有些反应迟钝,她好一会儿才缓过劲,“过来……找鱼?”
“是啊。”李鼎烦闷地看了一眼湖面,“父亲嫌我待在江宁碍事,就让我押解绫罗绸缎回京,在经过太湖时,顺道捕捞鲥鱼,到时一起进献给皇上后妃。”
太湖位于长江三角洲的南端,长江之水通过京杭运河与太湖互通,太湖盛产各类江鲜,最有名的是鲥鱼和刀鱼,而鲥鱼更是江南四大名鱼之首。世人皆道,鲥鱼味甘性温,能滋补虚劳的消炎解毒,列入御膳美食。
马纨有些纳罕地看着李鼎,“那为什么这个时节来捕?”
“小爷这么做自然有小爷我的道理!”
李鼎递给马纨一个自得的眼神,但见马纨一脸的不赞同,他只得无奈叹上一声,耐着性子解释,“这个时节,江南的水能结成冰块,等我捕捞到鲥鱼,就直接采了冰一起装下,一路送到京城才能保持食材的新鲜。”
他正解释着,下面的小厮一脸兴奋地朝李鼎招手,“爷!凿开了,您快过来瞧瞧有没有咱们要的货!”
“来了来了。”李鼎没工夫跟马纨细谈,应和着的同时,三步并作两步的朝太湖边冲了过去,这直接把马纨要劝说的话堵在了嗓子眼——
她看着李鼎兴冲冲的背影,嘴张张合合良久,最后只得一声叹息,在湖边坐了下来,她倒要看看——
一月来太湖捕鲥鱼,小爷究竟有什么道理。
过去,马纨对李鼎一直颇有成见,直到那夜在洪先生面前争论,她听到李鼎对唐明皇的看法,心中对他有了几分改观,只觉得在他放荡不羁的外表之下,也是个有情有义的正直人物;再后来便是海棠吊坠一事,他向自己赔了礼道了歉,马纨对过去的事也释怀了不少。
自从离开江宁织造府后,马纨只顾着低头赶路,忽略了沿途风景,如今瞧见李鼎带着一帮小厮在下面忙活,顿时觉得自己的世界又多了一丝人气与活力,尤其是看到李鼎几次败兴而归,与小厮大闹的模样,马纨眼角更是染上了几分笑意。
马纨觉得,李鼎是个有着很强生命力的男人,这种生命力可以感染到周遭人,给身边的人带来非比寻常的能量。
正想着,耳尖的马纨听到一声声脆响。
糟糕!
马纨心下一惊,忙不迭站起身,冲在冰面上追逐打闹的众人大喊,“赶紧上岸!湖面要碎了!”哪怕马纨喊的再快,下面的人却还是反应不急,冰面迅速破裂,一半人都未能幸免掉在湖中,所幸,李鼎带来的这一行人里,有会凫水的,前后不过半刻钟的工夫,苏州织造府的人一个不落的都被拎上了岸。
一刻钟后,李鼎披着一件厚厚的大氅坐在马纨的身边,他用力地搓着双手暖和身体,但却还是因为寒气入侵,直打哆嗦。
马纨看着他这副狼狈模样,一忍再忍,到底还是没有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李鼎被她这一笑,笑得温度蹭蹭爬升,他耳廓通红,“这有什么好笑的!”
马纨忍了忍,揉了揉鼻子,“就是觉得鼎二爷的道理果真不同凡响。”
“不过就是经验不足,你等我一会儿养精蓄锐,保准捕捞个盆满钵满!”
马纨看他还是这么踌躇满志,没忍住提醒了起来,“你就是把整个太湖的水挖空,也捕不上来一条。”
“你瞧不起本少爷?!”
“这跟瞧不瞧得起没什么关系。”马纨一脸无奈地指向湖面,“鲥鱼每年四月到六月才从海里洄游到长江和各个支流,一月是捕不到鲥鱼的。”
“怎么可能!我父亲明明说……”
李鼎刚准备斥责马纨一派胡言,但是一想到李煦前段时间对自己成见颇深,他还真保不准是故意拿这件事情来诓骗自己的!
“爷,刚熬好的姜汤。”
下面的人端上一碗还冒着热气的姜汤,冰天雪地里掉进太湖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处理不当,落下病根,回头谁也不好跟织造交代。
李鼎得知自己被李煦戏耍,心里有些不大痛快,但不虞归不虞,他也不会跟自己身子较劲,李鼎接过姜汤,刚灌了没两口,李鼎后知后觉想到了什么,纳罕地看向马纨,“你怎么在这里?”
马纨没据实以告,四两拨千斤地说,“我离开了江宁织造府。”
李鼎也不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听她这么说,也没继续追问,只是比了比她刚刚前行的方向,“那你这是准备去哪儿?”
马纨又是一顿,抬头看向北方,“自是有地方去的。”
如果父亲之死真与水谷源有关,她只能前往京城寻找蛛丝马迹。
她把话说得模棱两可,这让原本喝姜汤的李鼎停了下来,他看着眼前面黄肌瘦的马纨,知晓她这段时间定然是过得艰难,只是自己抛出了两个台阶,也没见她搭话,便知马纨不想让自己知道太多细节,也晓得马纨并不打算让自己出手相帮。
李鼎想了想,将手里还剩下一半的姜汤递到马纨手里,“小爷我喝不下了,剩下的你替我喝完。”
说着他又朝身边的小厮摊了摊手,“给点口粮,让爷垫垫饥。”
这事儿大抵李鼎常干,那小厮见怪不怪地从怀中掏出一包蜜饯来,李鼎接过,拿在手中,他不紧不慢吃上两颗的同时,又递给身边的马纨,“相逢就是缘,算你今天有口福,来尝尝味儿——”
马纨看着眼前的李鼎,眼底隐有触动。
她深知李鼎想照顾自己的自尊,才用这样蹩脚的办法来施以援手,她过去对李鼎成见颇深,如今接触方才知道,他的细腻不输曹颙,只不过二者表达自己的方式不尽相同罢了。
曹颙……马纨想到他的时候,心中难免一阵抽痛,她捡起李鼎递过来的蜜饯,一连往自己嘴里塞了好几个,蜜饯香中带甜,枣香浓郁,这能让她暂时压抑住心中对曹颙的无尽思念。
有了这几颗蜜饯和姜茶下肚,马纨胃里的灼烧感大大缓和,她感激李鼎的出手相救,随即催促,“鲥鱼捕捞不上,就早些回去吧,虽然姜汤驱寒,但湿衣服穿在身上总归要得病的。”
马纨所说,正是李鼎身边小厮所想,于是在一行人的连连应声中,李鼎一行重新出发,而马纨也再一次踏上了西行之路。
只是一月越是往后,天气就愈是寒冷,马纨身上穿的那一点点布料,哪里能抵御住这样的寒风侵袭,尤其是月末的一场大雪——这成了压倒马纨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躺在借宿的马厩中,浑身颤抖地抱在一处,在这难捱的一天一夜中,马纨想到父亲冤死,母亲自缢的种种经过,又想到海棠花树下和曹颐的义结金兰,跟曹颙的情定终生……她所经历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情犹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浮现,最后湮灭于曹寅的那一巴掌之下。
马纨被赶出江宁织造府,她再次流落辗转,在茫茫雪色之中,马纨能够感觉到的苍生的渺小,为父平反——这四个字说来轻巧,可如今自己却是连一个冬天都难不过,更何谈是走到万千百姓前,说明冤屈,颓然席卷心头,这一刻的马纨只觉得生无可恋。
她松开紧紧环抱住自己的手:或许,放弃远比坚持轻松……
马纨慢慢闭上了眼睛。
烛影摇红,丝竹间弹指轻扬,在笑语频传中,马纨大梦初醒,她恍若隔世地看着眼前这陌生的一切。
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悬着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着四季海棠,伴着外间吹来的丝丝缕缕缠绵的东风,罗帐摇晃,如坠云山幻海一般,旖旎生光。
就在马纨打量环境的时候,一道婉转清丽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醒了?”
马纨觉得声音有些耳熟,她抬眸看去,只见来人一袭红色长裙,绣着复杂的金色花纹,薄纱覆身,隐约能见到她手腕上的翠绿手镯——翠绿手镯!马纨瞬时想起了眼前的女人,她是楚腰阁的巧姐儿!
马纨心口一颤,下意识攥紧身前的锦被。
当初楚腰阁因为父亲被迫关停,楚腰阁内的姑娘尽数遣散,马纨不知巧姐儿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倘若知道……她一定想将自己挫骨扬灰。
马纨打起精神,佯装镇定地回望来人,“是你……把我带到的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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