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药罐子
老幺程何勇从派出所出来,天已经擦黑了。
他没直接回家,而是在工厂附近转悠了起来,直到在靠近江南大桥那边的废弃铁皮屋外蹲了半晌,才终于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太好啦,大哥!”赵傲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声音都有些嘶哑,却隐隐透着欣喜。
老幺简单点头,沉重地对他讲述了昨晚的事情。
“是我对不住他,再怎么样都得想法子把人给捞出来……”
“嗯,是这个理。”赵傲脸上沟壑里全是愁苦,从兜里掏出烟,递了一支过去,又问道:“那见到人了吗?他一个半大小子,怕是担惊受怕极了。”
“见到了。”老幺闷声答,两个男人就蹲在锈迹斑斑的铁皮墙根下,一点猩红在暮色里明明灭灭。“就是脸上挂了彩,说是没事,关半个月就能出来。”
赵傲狠狠吸了一口烟,烟雾呛得他连咳了几声:“老幺,有句话我得告诉你……小徐那孩子,身子骨不大好,兜里常备着药,算算日子后天就该吃了,这硬熬半个月,我怕他扛不住啊。”
老幺没着急说话,只把烟屁股摁在地上,用力碾了碾,像是要把什么决心也一并摁进去。
“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你把一家老小的照顾好就行。”
宿舍里没有开灯,只有外面的阳台照进来几道夕阳的余晖,冷冰冰的,裴淑搂着程为止坐在床边,神情恍惚。见老幺回来,她急忙起身,眼神里带着询问。
“人要关半个月。”老幺声音低沉,“但赵傲说,那孩子有病,隔两天就得吃药,等不了那么久。”
“那咋办?”裴淑的心又提了起来。
“捞出来。”老幺吐出三个字,斩钉截铁。“派出所的阿文说了,要一千块。”
“一千?!”裴淑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变了调。年前回老家,积蓄花去大半,这刚过完年工都没咋个开,更别说工钱的事了。女儿程为止眼看要上幼儿园,哪一样不要钱?
家里攥得紧紧的那点票子,都是要掰着手指头算着过日子的。
“我知道难。”老幺看着妻子,眼神里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不容动摇的坚决,“但那孩子是替我们出去顶事的,人家喊我一声‘大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折在里头……这恩,不报,我程何勇以后没法在兄弟面前挺直腰杆做人。”
裴淑下意识地拽紧衣角,看着丈夫熬得通红的眼睛,想起昨夜那惊魂一刻,想起小徐毫不犹豫走出去的背影,她咬了咬嘴唇,重重点头:“好,凑钱!”
当晚,程家几兄弟被叫到了老幺狭小的宿舍里,一壶热水冲泡在不锈钢做的茶杯里,顿时溢出丝丝茶香气。一盏昏黄的灯泡悬在头顶,照着几张心事重重的脸,气氛凝重。
老幺没绕弯子,把事由、难关,清清楚楚摆在了桌面上。“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一千块,我一个人扛不下来,得靠大家搭把手,凑个份子,先把人捞出来再说。”
屋里霎时静得只剩窗外隐约的车位声。
等老幺把事说完,老二程志强第一个跳了起来,手指头差点戳到老幺鼻子上:“一千块?!老幺你疯了吧,那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啊?咱们拼死累活干一个月才挣几个?你为了个不相干的外人……”
“二哥。”老幺打断他,叹气解释:“那不是外人,昨晚要不是他站出来,现在关在里面的就是你弟妹和你侄女,罚款就不止一千,人家有病,是带着药罐子帮我们顶的雷!”
“那……那关半个月不就出来了嘛。”老二嘟囔着,声音低了下去,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总是不太舒服的腰,“半个月,忍忍不就过去了……”
“忍?”老幺看向他,语气沉痛,“二嫂身子也不好,你最能体会病人发作起来是个啥滋味。那地方,缺医少药,要是……要是人真有个好歹,我们这辈子心里能安生吗?”
这话像重锤砸下,老二心里闷得厉害。他想起自己媳妇发病时疼得满床打滚的样子,脸色变了几变,到嘴边的推诿话顿时卡住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悻悻地摸了根烟点上。
程老二坐回凳子,猛吸一口,含糊道:“我,我那不是担心钱嘛!又不是说不帮……”
他从贴身的内兜里掏出一个手帕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皱巴巴的票子,低头看了半晌,抽出一小叠,犹豫一下,又添了两张。
推到老幺面前,别过脸去:“我就这些了,娃他娘……还得抓药。”
老三程天远一直闷头待在角落的窗台旁,吧嗒吧嗒抽着自己卷的旱烟,这时抬起了头。
他个子矮小黑瘦,平时在兄弟里话最少,存在感也最低。虽然不懂那么多大道理,但他认一个死理——老幺做事,从来不是为了自己。
这时,老三磕磕烟锅,站起身,走到自己媳妇面前,伸出了手。
老三媳妇脸上有些不情愿,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从伸手从内兜里掏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塑料口袋,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些零散的票子。
老三看也没看,从口袋里摸出另一个小布包,全部都放到了老幺面前的桌子上,瓮声瓮气地说:“我这儿还有一百二。”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沉稳的力道:“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人家娃儿仗义,咱们不能当怂包,我们家里钱不算多,多多少少也是个心意。”
角落里,程禾霞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
趁着几个大人还在屋里聊事,她悄悄退回自己和父母同住的宿舍,蹲在了床腿旁,仔细摸索了半天,总算是掏出一个扁扁的铁皮盒子。
那里面是程禾霞省吃俭用,攒下来想去买几本裁剪书的钱。
她把钱小心地捋平,叠好,走到老幺面前,声音细细的,却很清楚:“幺爸,我,我只有这些。”
老幺看着侄女手心里那堆零钱,眼眶猛地一热。他用力眨了眨眼,接过钱,在程禾霞头上轻轻揉了一把:“好孩子,幺爸记心里了。”
裴淑也拿出了压箱底的钱,又找相熟的工友借了一些。你三十,我五十,终于凑齐了那个沉甸甸的数字。皱皱巴巴的票子,就这样堆在了那张摇摇晃晃的旧木桌上,有整有零,带着每个人的体温和生活的重量。
老幺伸出手,心情沉重地将钱仔细地收拢起来,紧紧攥在手心。他和赵傲不敢耽搁,第二天一早就去派出所找了熟人阿文,手续办得磕磕绊绊,等把人接出来,已是傍晚时分。
如咸鸭蛋般的夕阳照在小徐身上,他还是穿的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脸上带着明显的淤青,走路也有些虚浮,但看到老幺和赵傲时却努力地扯出个笑。
老幺一把扶住他:“啥也别说了,走,回家!”
当天晚上,老幺宿舍里难得的亮堂。老三程天远亲自下厨,用有限的食材,整出一桌像样的家乡菜。辣子鸡丁,回锅肉,麻婆豆腐……满满一大桌,热气腾腾,香气四溢,油光锃亮。
裴淑还特意按广州人的习惯去市场买了嫩绿的柚子叶,熬了一大锅热水。
小徐被推进来时,看着一屋子的人,脸上有些手足无措,甚至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比较好。
“来,跨过火盆后,再用这柚子叶水洗洗手,去去晦气!”裴淑端着盆柚子叶水过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听本地人说,这个管用!”
她将盆放到小徐面前的桌子上,拍了拍他的肩膀:“入了乡,咱也随个俗,以后,这里也是你的家。”
“是啊,之前你帮了那么大的忙,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呢!”程家人很是热情地在一旁招呼,言语里满是四川人的爽快。
见到氛围自然,不像之前那样的剑拔弩张,原先一脸紧张的小徐也逐渐放松下来。
他乖巧地点点头,依言照做,慢慢蹲下身,把手浸入温热的水里,顿时感受到属于绿叶的香气扑进鼻腔,而盆里漂浮的几片翠绿的叶子也带来了不少活力。
那股子氤氲的热气逐渐熏湿小徐的眼眶,他有些哽咽。
屋里飘散的饭菜香气,四川话的喧嚷,还有这份毫无保留的、粗糙而滚烫的善意,将他紧紧包裹,再也不像之前初到大墩时的彷徨与不安。
一桌人围坐在一起,碗筷碰撞,乡音嘈杂。
老二虽然嘴上还小声嘟囔着“这顿饭又花了不少”,却主动把肉多的菜往小徐面前推了推,眼神里是满满的真诚。
“多吃点,补补,到了这儿,大家就是一家人,千万别跟我们客气什么。”老幺不停地给小徐夹菜,嘴里絮絮叨叨,就像是个长辈一样亲切。
程为止则是好奇地看着这个脸上有伤的陌生哥哥,想了下,主动把自己藏了很久的一块水果糖,悄悄放到了他的碗边。
小徐的心有些触动,他低头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菜,又抬眼看着这一张张陌生的、却带着真切关怀的脸,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最后,他低下头,狠狠地扒了一大口饭,混着那股陌生的、又让人安心的暖意,用力咽了下去。
窗外依旧寒冷,狂风肆意吹拂,但这间拥挤的宿舍里,却仿佛被这一顿饭,这一盆柚子叶水,烘烤出了一小片熨帖的春天,又像是点燃了一簇小小的、不灭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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