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哑巴
江云辛不愿意相信。
但又不得不信。
没有人撒谎的时候可以做到面无表情，江云辛对此颇有感悟，比如魏君宁每次想说胡话就会不自觉挺直背，无意识扣手指。魏君铂一说假话就会结巴，说着说着就嘿嘿傻笑。总而言之，不会是像冷熠知这样的，神情冷淡，一本正经。
魏家亲戚团聚，江云辛打过这轮招呼就回家了。
潮光巷这一片的居民楼参差错落，江云辛家距魏家就隔了一条巷道，走路三分钟。她跑回家，开门就喊道：“奶奶！我回来啦！”
“还知道回来呀？我以为得我去请呢。”江奶奶正在厨房烧饭。
听声音不像生气的样子，江云辛就傻笑两声，跑到厨房看了一圈：“今天吃什么呀？哦好吧还没开始做，需要我帮忙嘛？要我帮忙剥蒜嘛？要我……”
“出去出去，不用你帮忙。”江奶奶开始赶人，过了会又开始每日一百问，“作业写完没有？”
“……”
没写完。
江云辛心虚地退出厨房。
她坐到书桌前，摊开作业本咬着笔杆子发了会呆，发现铅笔头有点秃，就用卷笔刀削铅笔，将其削得无比尖锐。太细了，又往草稿本上胡乱画了一通，总算把笔头磨到合适的粗细程度。
OK，开始写作业。
看了眼作业。
英语。
不会写。
她跟作业本大眼瞪小眼，最终选择将带有圆圈的字母涂黑，涂完了，赶紧用橡皮擦掉。擦完，她又开始无缘无故用铅笔戳橡皮，戳出好多个黑点，终于，戳得太深，铅笔芯断在橡皮里了。
她又开始削铅笔。
削完摸出小刀，暗自跟橡皮先生说了声对不起，打算给它做手术，取出它身体里的铅笔芯。
“很快的，不痛不痛。”
下一秒——
“江辛辛！下来吃饭！”
“来了！”
当啷一声，手术刀被扔到桌上，江医生选择吃饭，一溜烟就跑下楼。
晚上，屋子里很安静，小吊扇发出嗡嗡的声响掩盖了外边的虫鸣，窗没关严实，夜风带着热气溜进来卷起作业本的一角。这种静谧的氛围，很适合写作业。
但江云辛在给橡皮做手术。
橡皮先生被大卸八块后，铅笔芯终于被取出来了。
“江辛辛……江辛辛……”
楼下传来微弱的呼喊，江云辛听出了是魏君宁的声音，她拉开窗户，就见魏君宁站在楼下仰着头。
“下来。”魏君宁怕声音太大吵到别人，声音压得很低，尾音拖得很长。
江云辛下楼，魏君宁表示自己只是来跟她说两句话，等会就要回家了，于是就没进屋。
两人蹲在墙角，连门口的灯都没打开。魏君宁握着拳头：“猜里面是什么？”
“糖。”
“不对。”
江云辛打算继续猜，结果魏君宁根本憋不住事，张开手，嘿嘿笑：“当当当当！”
手心里躺着两枚硬币。
“哇！”江云辛说，“是表弟跟你说话，叶姨给你的吗？魏宁宁，你发达了！”
魏君宁很羡慕：“不是我的，是你的，江辛辛，发达的是你。”
“啊？”
“表弟不是跟你说了两句话吗？我妈给你的。”
“他不是说他不是表弟吗？”
魏君宁不知道表弟为什么不想当表弟，但很坚定地点头：“他就是表弟。”
“天啊！表弟就是摇钱树，就是财神爷，你快多跟表弟说说话，叶姨就会给你钱了，你多攒攒就能买想要的水晶球了。”江云辛又问她，“现在你有多少个一块钱了？”
已经过去了半天。
肯定有很多个一块钱了。
魏君宁手托着下巴，很沮丧：“0个。”
为了显得自己没那么菜，她补充道：“魏君铂也是0个。”
过了会，又道：“battle有一个。”
自动转译一下，表弟跟魏家姐弟说了零句话，跟小狗battle说了一句话。
事情略显诡异。
江云辛神情凝重。
魏君宁细细道来——
别看这次来魏家的人有很多，但跟魏家有血缘关系的只有表弟冷熠知，大姨和大姨夫都没来，听说很忙，没时间过来。那一伙人分别有保姆阿姨两位，一位负责做饭，一位负责照护，司机叔叔一位，大姨夫的秘书一位，大姨的秘书一位。
这些人是陪表弟过来的，在饭桌上和魏家夫妇聊了很多。魏君宁全都听了，全没过脑子，埋头就是吃。
这伙人吃完饭就离开了。
魏家姐弟开始为了一块钱而努力。
魏君宁比较聪明，思考一番后觉得问问题比较好，表弟回答了，就有钱了，于是她开始问问问。
“表弟，大姨和大姨夫怎么没来？”
“吃棒棒糖吗？西瓜味的特别好吃！”
“你看动画片不？这个特别好看！她们变身之后特别漂亮，你是男孩子，是不是喜欢看打怪兽的？”
“表弟啊！忘记问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
魏君铂还没学会姐姐那一套，他跟在冷熠知后边，锲而不舍地喊：“表哥！”试图得到冷熠知的回应。
从而得到一块钱。
他要买辣条。
他刚开始喊得很大声：“表哥！”
表哥看他一眼，没说话。
魏君铂再接再厉：“表哥！”
表哥疑惑地看他一眼，没说话。
魏君铂：“表哥？”
表哥收回视线，从他旁边走过。
“……”
魏家姐弟很丧。
魏君铂气急败坏，戳着battle圆润的鼻头，说：“battle！请你进入战斗状态！咬他！”
小手一指，指向表哥冷漠的背影。
battle是一只很聪明的小狗，听得懂起立、蹲下、趴下、摇尾巴。还有就是‘咬他！’，它把这个当游戏，一听到这个指令，就会去叼人的裤腿。
所以魏君铂话音刚落，battle就嗷呜一声弹射出去，叼住冷熠知的裤腿，奈何体积太小，成了腿部挂件。
魏君铂就眼睁睁看着表哥迈腿拖着battle走了两步。
“battle——”
冷熠知停了脚步，看向魏君铂，正要说话就有所察觉，他垂眼，盯着小狗看，说了句：“松嘴。”
魏君铂冲过去抱起小狗。
这就是冷熠知一晚上说的话。
魏君宁去找叶霜，说表弟跟battle说话了，battle是她和魏君铂的小狗，所以这一块钱应该给主人，她会跟魏君铂合理分配，一人五毛钱。
叶霜毫不留情地拒绝，说是跟小狗说话，又没跟你们说话。
这条路行不通，魏君宁开始为江云辛争取：“那表弟跟江辛辛说了两句话，你也听到了，你应该给江辛辛两块钱。”
魏君宁拿到钱就来找江云辛了。
魏君铂至今还抱着小狗battle哭泣，哭那没得到的五毛钱。
回忆到此结束。
这种情况属实超出江云辛的认知，她慷慨地分出一枚硬币：“我们一人一半。”
魏君宁感动得哇哇直叫：“你太好了江辛辛，我明天会努力让表弟说话的，有了钱我也分你一半！我妈妈说了，我们有三天的时间！”
江云辛给她出主意：“你可以跟表弟说这件事，让他多跟你说话，得的钱分表弟一半。”
魏君宁摇头：“不行啊，我妈说这个事情不能让表弟知道，如果表弟知道了就不算数，可能是怕表弟知道了会跟我们讲很多话，她就没钱了。”
江云辛叹气。
哎。
钱好难挣。
此时冷熠知正待在小姨给他准备的房间，有点闷，他开了窗，想透会气。窗外能看到不远处的一座四合院宅，屋檐挂着灯笼，氤氲着暖黄的光。后方一棵高大的树矗立在黑夜中，太黑，看不清是什么树，虫鸣微弱，月明星稀。
风热乎乎的往脸上扑，他遥望夜色，静谧突然被一阵马林巴琴的声音打破。
是母亲叶雨的电话。
“熠知，到小姨家感觉怎么样？”
冷熠知：“挺好。”
叶雨：“挺好就好，君宁和君铂性格都很开朗，你可以多尝试跟他们一起玩。”
冷熠知没应。
氛围有点僵。
冷熠知：“我要在这里住多久？”
这次是叶雨没回应，过了好一会，她才开口：“等妈妈忙完手里的事情就来接你，想妈妈了就打电话，有事情就找妈妈，妈妈随时都在。”
骗子。
冷熠知绷着脸。
电话挂断后，他盯着外边发呆，眼睛都酸了，思维开始无意识发散。
小姨家的两个小孩是不是都不太正常？
表姐说话似乎不用喘气，嘴巴一张一合跟数豆子似的，噼里啪啦，问题一箩筐，他想好了上一个问题的答案，下一个问题就冒出来了，根本不给他回答的机会。
表弟脑子不太灵光，复读机一样，叫了数十声表哥也憋不出一句话，冷熠知等半天，发现他只会叫表哥。哦，还有一声battle，是要跟他决斗吗？结果抱着狗跑得特别快。
突然就丧失了与人沟通的欲望。
冷熠知想当个哑巴。
这个念头出现了一瞬就消散了，表姐表弟虽说不太聪明的样子，但确实很热情，他不能不礼貌，不能辜负别人的热情。
今天他心情不好，不想说话，已经很不友好了。
所以他决定明天做出改变，表姐要是还问他，他会让表姐说慢点，他一个一个回答。表弟要是还一个劲儿的叫他表哥，他会追问一句，什么事？有事吗？嗯？
思来想去，追问一句‘怎么了？’会比较有礼貌。
如果表弟执意要跟他决斗，他也会同意的。
他学过泰拳，不会输。
冷熠知失眠了。
不知道哪里来的鸡，反正鸡都打鸣了，他还睁着眼盯天花板，天花板上吊扇呼啦呼啦转，眼都花了。
他怕吊扇掉下来。
不敢睡。
不想在睡梦中死去。
爬起来关了吊扇。
好热。
睡不着。
他又去把吊扇打开了，继续盯着天花板。
……
隔天冷熠知很早就爬起来下了楼，他窝在沙发角落，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突然听到了小姨的声音：“随便吃点吧，我得早点去厂里。”
是在跟小姨夫讲话，他们下楼了。
冷熠知挣扎着要起来，想打个招呼，但是没劲。小姨和小姨夫似乎也没发现他，径直走向厨房。
小姨夫：“知道了，听大姐说熠知话少，比较内向，我还没到当回事。都是受家里这两娃的影响，我就没见过安静的。不过也算互补了，让魏君宁她们多带着他玩。感觉玩个两天，应该会放得开一点。”
小姨：“大姐跟熠知谈过条件，多说几句话多理一下爸爸妈妈，就要什么买什么，什么条件都答应。”
“然后呢？”
“熠知没反应，大姐的条件都开到一句话十块钱了，熠知还是不怎么理。”
小姨夫笑了半天：“熠知可能不爱钱。”
小姨：“你儿子和女儿倒是很爱，我跟她们说了，让熠知说一句话就给他们一块钱，干得可起劲了。诶不说了，孩子们估计得睡到九点多，我等会再从厂里回来给他们做早餐。”
后边还说了什么冷熠知都听不见了。
原来是因为钱。
难怪这么热情。
难怪没话找话。
冷熠知有点黑化了。
他决定了。
他要当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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