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流放
西北方向的风裹着泥沙,打在贺富宽脸上,像无数根细针在扎。
他牵着那匹红棕马走在队伍末尾,粗布短褂早已被汗水浸透,又被风一吹,冻得皮肤发紧。
马背上驮着李铺头的被褥和干粮,蹄子踏过泥泞的土路,溅起的泥水落在他裤脚上,结成了一层硬邦邦的壳。
“贺大叔,我走不动了!歇会儿吧。”身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贺富宽回头看见十二岁的陈炳生背着个比他还高的包袱,小脸憋得通红,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
这孩子是三天前被抓来的,家里没有成年男丁,官差就把他从学堂里揪了出来,顶替他卧病在床的爹去兰考修坝。
贺富宽一时于心不忍,没事就帮他带点东西。
贺富宽停下脚步,接过陈炳生的包袱甩到马背上,从怀里掏出半块窝头,弯腰拍了拍他的后背:“吃点东西,喘匀气,别硬撑。”陈炳生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咽下窝头,蹲在路边大口喘气,单薄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贺富宽望着他瘦小的身影,想起了家里的儿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野阔今年也才九岁,平日里在市井瞎混,连劈柴都舍不得让他多干,可眼前这孩子,却要跟着他们去黄河边卖命。
“贺大叔,你说咱们能活着回来吗?”陈炳生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恐惧。
贺富宽蹲下身,帮他理了理额前的碎发:“能,肯定能。你娘还在家等你呢,我家大丫头也会来接我。”
贺富宽帮陈炳生鼓劲,同时也给自己洗脑。实际上他比十二岁的陈炳生还要担心。
队伍行至正午,前方官道拐角突然传来马蹄声。李铺头立马挺直腰杆,伸手理了理皱巴巴的官服——他瞥见来者腰间挂着“押送流犯”的木牌,知道是同属府城的差役队伍。
待那队人走近,李铺头翻身下马,拱手笑道:“张兄弟,这是押着犯人往哪去?”
领头的张铺头勒住缰绳,脸上堆着笑:“还能去哪?顾知荣家的余孽,往岭南流放呢。”
他朝身后抬了抬下巴,贺富宽这才看清,差役队伍里押着十几个穿破烂绸缎的人。
为首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面容清秀却满脸尘土,锦袍被撕扯得露出里面的衬布,手腕脚踝上还戴着镣铐,每走一步都发出“哗啦”的声响。
贺富宽心里咯噔一下,顾知府的名字他早有耳闻。本来他和岳丈还打算从他管辖的兰州借道,这下好了,幸亏没去。
听说前阵子黄河决堤,他管辖的地界流民聚集,饿极了的百姓砸了官仓抢粮,朝廷震怒,说他治下无方纵容起义,直接判了三族连屠,剩下的男丁全流放岭南。
那为首的少年走得踉踉跄跄,嘴唇干裂起皮,眼睛却死死盯着贺富宽手里的包袱。
方才贺富宽给陈炳生掰窝头时,油纸没裹严实,露出了另外半块。那是临行前梁红玉拼命塞给他的,说路上能顶饿。
少年悄悄放慢脚步,等两队差役凑在一起寒暄时,他趁身边官差不注意,挪到贺富宽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大叔,我看你包袱里有窝头……能不能分我一口?我……我身上有块玉佩,你要是不嫌弃,就当换的。”
说着,他趁着转身的动作,飞快地掀起衣襟,露出藏在贴身处的玉佩。那玉佩雕着栩栩如生的麒麟,虽沾了汗渍,却难掩温润的光泽。
贺富宽还没来得及说话,少年又急忙补充:“这是我娘给我的,藏在腰带夹层里,官差没搜出来。
我知道它不值钱,可我实在太饿了,从昨天到现在,就喝了两口水。”
贺富宽看着他眼底的哀求,又想起雪雁,去年染了风寒,三天没好好吃饭,也是这样眼巴巴地望着灶上的粥锅。
他心里一软,趁着李铺头和张铺头聊得热络,飞快地从包袱里掏出那块窝头,塞进少年手里:“快吃,别让人看见。玉佩你自己留着,说不定以后能当个念想。”
少年愣在原地,手里的馒头还带着体温,烫得他指尖发麻。
他长到十六岁,从未受过这样的窘迫。从前在知府府里,他的点心都是用蜜水浸过的,连下人吃的都比这馒头精致。
可现在,这块普通的窝头,却成了能救命的东西。他攥着窝头,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馒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谢谢……谢谢你。”他含着泪,三口两口就把窝头咽了下去,连掉在衣襟上的碎屑都小心翼翼地拈起来放进嘴里。
吃完后,他摸了摸肚子,感觉空荡荡的胃里终于有了点暖意。
他偷偷把玉佩塞回腰带夹层,又朝贺富宽鞠了个躬,才快步跟上流放的队伍。
贺富宽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这时李铺头和张铺头的寒暄也结束了,张铺头拍了拍李铺头的肩膀:“李哥,到了兰考可得小心点,听说那边堤坝缺口越来越大,上个月就淹死了十几个民夫。”
李铺头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淹死就淹死,反正有的是民夫。倒是你,押送这些犯人去岭南,路上可得看好了,别让他们跑了。”
张铺头叹了口气:“跑?他们这副模样,就算放了也跑不远。行了,我先走了,回头到了开封府,我请你喝酒。”
说完,他翻身上马,带着流放队伍继续往前走。太阳渐渐西沉,把天空染成了一片血红。望着他们的背影,李铺头翻身上马骑着一匹黑鬃马走在队伍前面,时不时回头呵斥落在后面的役夫。
他的目光落在贺富宽的红棕马身上,眼睛里闪过一丝贪婪。
这匹马性子温顺,脚力又好,实在比他这匹老马强多了,李铺头早就惦记上了,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下手。
“贺富宽,把马牵过来,我要喝水。”
李铺头勒住缰绳,对着贺富宽喊道。贺富宽赶紧牵着马走过去,递上水壶。
李铺头喝了一口,故意把水洒在马背上,然后假惺惺地说:“这马跟着你真是委屈了,等到了兰考,就让它跟着我吧,保证顿顿有好料。”
贺富宽握紧缰绳,强压下心里的怒火:“多谢铺头好意,只是这马是我的心头宝,我舍不得。”李铺头冷笑一声:“到了兰考,可就由不得你了。你识相点,我看在马的面子上也会给你找个轻松的活计,你若非跟本铺头对着干,没你好果子吃!”
李铺头撂下一句狠话,独留贺富宽一人在风中凌乱。
天黑透的时候,队伍在一个破庙里落脚。役夫们拿出自己带的干粮,就着冷水往下咽。
贺富宽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窝头,掰了一半递给陈炳生。陈炳生推辞着不肯要,贺富宽板起脸:“吃吧,明天还要赶路,不吃饱怎么行?”陈炳生这才接过窝头,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就在这时,贺富宽看到角落里有个老妇人,正偷偷捡着李铺头扔掉的剩饭。
那剩饭上沾着泥土,可老妇人却像捡到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把饭粒放进嘴里。贺富宽走过去,把剩下的半个窝头递给她。
老妇人愣了一下,然后对着他连连作揖:“多谢这位后生,多谢,多谢!”
“大娘,您怎么会在这里?”贺富宽忍不住问道。老妇人叹了口气:“我儿子本来在城里做小买卖,前几天官府说要征徭役,把他抓了过来。
我放心不下,就一路跟着来了,可我年纪大了,走不动路,只能跟着队伍蹭口饭吃。”
贺富宽听着,心里一阵发酸。这世上,像他们这样的苦命人,还有多少呢?
夜里,贺富宽躺在稻草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了家里坐月子的媳妇,想起懂事的大闺女,还有年幼的儿子、二女和刚满月的小女儿。
不知道她们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担心自己。他摸了摸身边的红棕马,喃喃自语:“老伙计,等大闺女来了,咱们就回家。”
与此同时,贺瑾儿的家里,梁红玉正坐在油灯下,手里拿着大女儿留下的信,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她其实不怎么识字,但她明白信上的意思。
梁红玉把信紧紧攥在手里,心里既担心女儿,又牵挂丈夫。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默默祈祷:“老天爷,求你保佑瑾儿和他爹平安无事,让他们早点回家。”
而此时,贺瑾儿和苏遇白一人骑着马,一人骑着驴沿着官道一路向东。
路上的流民越来越多,他们大多是因为黄河水患,逃离家乡的百姓。
原本熟悉的地貌,因为洪水的冲刷,变得面目全非。贺瑾儿拿出提前画好的地图,发现上面标注的好几处道路都已经被淹没了。
“这地图不管用了。”贺瑾儿皱着眉头,把地图收了起来。
苏遇白看了看四周,安慰道:“别着急,我们可以问问路上的人。”
他们骑着马,往前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一个老农在路边锄地。苏遇白勒住缰绳,问道:“老伯,请问您最近有没有看到一支劳工队伍经过这里?”
老农抬起头,看了看他们:“劳工队伍?前两天倒是有一支从这里经过,往兰考方向去了。他们走得很慢,队伍里还有不少老人和小孩呢。”
贺瑾儿听到这话,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老伯,您确定吗?他们是不是有一个铺头骑着黑鬃马,还有一个人牵着一匹红棕马?”老农想了想,点了点头:“好像是有这么个人,那匹红棕马看着还挺精神的。”
贺瑾儿心里一阵激动,她知道,他们离贺富宽越来越近了。
苏遇白看着她,笑着说:“你看,我就说我们一定能找到伯父的。”
贺瑾儿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她望着眼前被洪水冲刷过的土地,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些天,她发现路边的土壤越来越松软,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裂缝。她怀疑,可能有更大的灾难正在酝酿。
“苏郎君,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地貌不太对劲?”贺瑾儿指着路边的裂缝问道。
苏遇白仔细看了看,皱起眉头:“确实有些奇怪,这土壤怎么这么松?”贺瑾儿忧心忡忡地说:“我担心,这里可能会发生塌方。如果真的发生塌方,那些劳工们就危险了。”
苏遇白握住她的手,坚定地说:“别担心,我们会尽快追上大叔,提醒他们注意安全的。”
贺瑾儿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地把手抽出来。这张脸离自己太近了些!好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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