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曼陀罗华
十六岁的夏天,阳光烫得能灼伤柏油路。颜屿蹲在“屿花坊”后门狭窄的阴影里,指尖捻着一朵被晒蔫的雏菊,花瓣边缘卷曲发黄。花店里传来父亲醉醺醺的吼叫和母亲压抑的啜泣,像背景音一样刻在他骨头里。他烦躁地把雏菊揉碎,汁液染黄了指尖。
只有想到林晚,心口那块堵着的石头才会松动一点。她像一株生长在干净玻璃房里的铃兰,安静,清冽,带着他不敢触碰的光。他喜欢趴在她们班窗台上,看她低头做题时微微蹙起的眉,阳光给她睫毛镀上金边。他总找借口塞给她各种花——有时是店里卖剩下的,有时是路边随手摘的野花,配上他招牌式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小学霸,补充点自然能量!”
那天放学,他鼓足勇气,在校门口拦住她,汗水浸湿了额发:“林晚!周末…中心公园的玫瑰开了,听说特好看!跟…跟你一样好看!”他耳根发烫,声音不自觉拔高,引来路过的苏晴促狭的笑。
林晚的脸瞬间红透,像熟透的番茄。她低着头,手指绞着书包带,声音细若蚊蚋:“我…我周末…可能…要帮家里…” 眼神闪烁,带着一种颜屿看不懂的慌乱和躲闪。
颜屿的心沉了一下,随即又扬起更灿烂的笑:“帮家里也不差这一天!劳逸结合懂不懂?”他不由分说,“说定了啊!周日上午九点,公园东门!不见不散!你敢放鸽子我就…”他做了个鬼脸,“天天来你们班窗户外头唱情歌!”
他笑着跑开,没看到身后林晚瞬间褪尽血色的脸,和眼底深不见底的恐惧。苏晴担忧地扶住她:“晚晚…”
林晚摇摇头,勉强扯出一个笑:“没事…就是…有点累。”
医院的墙,白得刺眼,像永远晒不化的雪。消毒水的味道渗入骨髓。林晚躺在病床上,看着输液管里缓慢滴落的透明液体,数着窗外飘落的樱花花瓣。一片,两片…像她每天枕头上脱落的头发。
确诊的消息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十六岁的人生。血癌。这两个字像冰锥,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未来图景。公园的玫瑰?她连走出这间病房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颜屿的电话和信息,成了她苍白世界里唯一的光。可她不敢接。她怕听到他阳光的声音,怕想象他灿烂的笑容,更怕…让他看到自己现在这副鬼样子——苍白的脸,光秃秃的头皮,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眼。
“我美丽的女孩。”他又发来信息,配着一张阳光下的向日葵照片。
林晚死死咬着下唇,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她颤抖着手指回复:“别安慰我了。”
“我美丽的女孩。”他固执地重复,像念一句咒语,“等你好了,我们就去把那个邮筒重新漆一遍。我家花店新到了一批蓝风铃种子,你最喜欢的颜色。林晚,你得活着,你得看着我变成皱巴巴的老头。”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在她心上。她渴望那束光,却又恐惧那束光会照亮她此刻的狼狈不堪。她开始编织谎言,用“家里有事”、“要补习”、“不舒服”…一次次推开他伸出的手。每一次拒绝,都在心里刻下一道更深的疤,积累着对他的怨怼——怨他为什么不懂她的狼狈,怨他为什么还要给她无法实现的希望。
苏晴坐在床边,削着一个苹果,刀锋划过果皮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看着林晚死死攥着手机、指节发白的样子,叹了口气:“晚晚…你这样…他会担心的…”
“那就让他担心好了!”林晚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尖锐,“反正…反正他也只会说漂亮话!他懂什么?!他懂化疗有多痛吗?懂头发一把把掉是什么感觉吗?!他什么都不懂!他只会送花!送那些…那些没用的花!”
她抓起枕头边颜屿昨天托苏晴悄悄送来的一小束洋桔梗,狠狠摔在地上!娇嫩的花瓣散落一地,像破碎的蝶翼。
苏晴默默放下苹果和刀,弯腰,一片一片,将那些无辜的花瓣捡起来,放在手心。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盛满了心疼和无奈的眼睛看着林晚。
林晚的疏远像一把钝刀,在颜屿心上反复切割。他不懂。明明之前还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就变得像隔着一层冰?他送的糖被退回,约她出去永远被“不方便”搪塞。他趴在窗台上,只能看到她低垂的头和冷漠的侧脸。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是不是那天约她看花太冒失?是不是送的糖不够好?少年人的自尊和困惑在心底发酵,变成了委屈和不解。他不再去趴窗台,信息也发得少了。花店后门的阴影里,他烦躁地踢着石子,心里像堵了一块冰冷的石头。
直到毕业那天,苏晴红着眼睛找到他,递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和一束…白色的曼陀罗华。
“林晚…不会来学校了。”苏晴的声音带着哭腔,“她让我…把这个给你。”
颜屿懵了。他颤抖着接过信封和花。那束曼陀罗华,花瓣细长,纯白无瑕,却散发着一种冰冷、不祥的气息。他认得,花语是——绝望的爱,无尽的思念。
他拆开信封,里面是厚厚一叠信纸。林晚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
【颜屿: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这个城市了。对不起,骗了你那么久。不是家里有事,不是要补习,也不是不舒服。
我病了。很重很重的病。血癌。
确诊那天,就是你说要一起去看玫瑰的那天。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看着天花板,白得像永远不会天亮的雪。我不敢告诉你,不敢让你看到我剃光头发的样子,不敢让你知道我每天要打多少针,吐多少次…
你说要等我好了去漆邮筒,要种蓝风铃,要看着我变成老头…那些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因为我可能…永远也好不了了。
我推开你,不是因为讨厌你,是因为…我害怕。害怕你看到我丑陋的样子,害怕你同情我,更害怕…给了你希望,又亲手掐灭它。
我每天都在掉头发,每天都在和死神拔河。枕头上的落发,我偷偷收起来了,想有一天…如果能好起来…或许能拼成一幅画送给你?多可笑的想法。
现在,我终于不再是病魔的载体了。医生说,暂时稳定了。可是颜屿…我该怎么开口说爱你?痛苦、恐惧、自我封闭,已经把我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憎恨的怪物。我身上插满了管子留下的疤痕,心里也长满了怀疑和自卑的荆棘。
那束曼陀罗华…是我最后的告别。它很美,也很绝望,就像我们之间…还没开始,就已经凋零的感情。
忘了我吧。就当那个十六岁的林晚,从来没有出现过。
祝你…一切都好。
晚】
信纸的最后几行,字迹被水渍晕染得模糊不清,像干涸的泪痕。
颜屿捏着信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心脏那块石头,瞬间变成了冰,然后碎裂,扎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他想起她一次次苍白的拒绝,想起自己那些愚蠢的委屈和不解,想起她独自躺在冰冷的病房里,数着头发掉落…而他,什么都不知道!还在怪她冷漠!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从他喉咙里冲出!他猛地蹲下,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眼泪汹涌而出,砸在散落一地的曼陀罗华花瓣上。迟到的真相,像一场迟来的凌迟。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学校走廊的拐角。她低着头匆匆走过,瘦得惊人,脸色苍白得像纸。他当时只觉得她冷淡,甚至有些生气地别开了头…原来,那是她最后一次,穿着校服,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悔恨如同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无法呼吸。他亲手送出的花,成了她绝望的象征;他自以为是的“爱”,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却成了她不敢承受的重担。
他变成了那束曼陀罗华,永远扎根在悔恨的土壤里,开不出救赎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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