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你确实是个好人
清晨,第一缕微光还未彻底驱散夜色,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已经冰冷地苏醒。沈照野提着一个保温桶,脚步很轻地推开307病房的门。
老吴面朝窗户躺着,背影佝偻,像一截被风干的老树根。听到动静,他肩膀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但没有回头,也没有像最初那样发出厌恶的咕哝。沉默,是他们之间最常态的对话。
沈照野沉默地放下保温桶,打开。里面是熬得糜烂温热的小米粥,点缀着几颗炖得几乎化开的红枣。他盛出一小碗,轻轻吹着气,然后坐到床边的椅子上。
“吴师傅,吃早饭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熬夜后的沙哑,但很平稳。
他将勺子递过去。老吴依旧没转身,但沉默了几秒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顺从,微微侧过头,张开了嘴。沈照野稳稳地将粥喂进去。一勺,两勺…过程沉默得只剩下瓷勺偶尔碰到碗边的轻响,和老吴艰难吞咽时喉咙微弱的滚动声。
喂完饭,沈照野去打热水,拧干毛巾,开始给老吴擦脸、擦手。他的动作已经从最初的笨拙变得熟练,避开留置针,仔细擦拭指缝。老吴闭着眼,任由他摆布,只有偶尔眼皮轻微的颤动,泄露了他并非全无感知。
有时是清淡的鱼片粥,有时是撇净了油的鸡汤面。有时老吴会猛地扭开头拒绝,稀薄的粥汁溅在沈照野手背上,他默默擦掉,继续举着勺子等待。有时老吴会吃得稍微顺畅些。
沈照野弯腰处理便盆的背影:他挽起袖子,耐心地给老吴按摩萎缩小腿肌肉时,手臂绷出的青筋;他调整枕头高度时,指尖无意间掠过老人花白枯槁的头发。
午后的“读报”时间:沈照野坐在床边,用那平稳无波的声音念着关于传统手艺的新闻、老匠人的专访,或者只是一段天气预报。老吴大多闭眼听着,有时会睁开眼,望着窗外某片固定的天空,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什么。
阿满的巡视: 那只橘猫不定时地出现,有时蹲在窗台舔爪子,有时跳上床尾,用脑袋蹭蹭老吴僵硬的手,发出响亮的咕噜声。它的存在,像一道温暖的、无声的桥梁。
夜间的守候: 深夜,病房只留一盏地灯。沈照野趴在床边浅眠,眉头紧锁。老吴在药物的作用下沉睡,呼吸沉重。偶尔,老吴会因疼痛或无意识地呻吟,沈照野会立刻惊醒,抬头查看,眼神在瞬间的迷茫后迅速恢复清醒的警惕。
重复着这一切。他瘦了很多,下颌线变得锋利,眼下的青黑从未真正消退,但眼神里的某种狂躁和绝望,渐渐被一种沉静的坚持所取代。
变化是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
比如,某天沈照野在念一篇关于古琴琴弦制作技艺濒临失传的报道时,老吴搭在被子外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比如,一次沈照野给他按摩手臂时,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勾了一下。
比如,一个雨夜,雷声轰鸣,老吴从睡梦中惊喘着醒来,眼神慌乱。沈照野立刻打开床头灯,没有说话,只是递过去一杯温水。老吴看着他,呼吸慢慢平复,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水,没有像以前那样挥手打开。
这些细微的瞬间,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涟漪微弱,却真实存在。信任的重建,远比破坏要缓慢和艰难千万倍,它始于这些无声的、几乎被忽略的细节。
直到那天,阳光格外好,几乎有些灿烂,将病房照得透亮,连空气中飞舞的尘埃都清晰可见。
沈照野没有像往常一样念新闻。他沉默地站在床边,手里拿着那个他几乎用一切换回来的、用厚绒布仔细包裹的长条形物件。
周扬和叶知微不知何时来了,安静地站在门口,没有进来,眼神里带着紧张和期盼。阿满蹲在窗台阳光最好的地方,金瞳眯着,尾巴尖缓慢地摆动。
老吴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靠着枕头,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那個包裹上。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放在被子上的手微微颤抖。
病房里静得能听到远处马路的模糊车流声。
沈照野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他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捧着的是有生命、会呼吸的东西。
“吴师傅,”他的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落在寂静里,“东西…找回来了。”
他没有说更多道歉或表功的话,只是郑重地、缓慢地,将那个承载了太多重量——老人的心血、他的赎罪、他们的痛苦与挣扎——的包裹,放入老吴颤抖的、枯瘦的双手中。
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似乎都轻微地颤栗了一下。
老吴的手指猛地收紧,像溺水者抓住浮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低下头,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异常脆弱。他用了很长的时间,只是用那双布满老茧和沧桑的手,一遍遍摩挲着绒布的表面,仿佛要通过触感,确认它的真实存在。
他解开系绳的动作慢得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绒布一层层打开,最终,那把古琴静静地躺在其中。紫檀的背板在阳光下流淌着幽深的光泽,象牙琴轸温润,凤舌处的梅花烙痕依稀可见。它仿佛只是沉睡了一段时间,如今终于归来。
一滴浑浊的泪,毫无征兆地砸落在琴身上,溅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老人佝偻的脊背开始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像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他没有嚎啕,只是无声地流泪,每一滴都仿佛从他干涸的生命深处硬挤出来,沉重得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床前的年轻人。沈照野瘦削而苍白,但眼神清澈而平静,带着经历风暴后的沉静力量。
老吴的嘴唇哆嗦了很久,才发出极其嘶哑、破碎的声音:
“…谢…谢谢你…”
他喘着粗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把它…找回来…”
没有“我原谅你”。但这句“谢谢”,却比任何原谅都更沉重。它意味着认可,意味着这段艰难曲折的赎罪之路,终于被这饱经风霜的老人,以一种沉默而艰难的方式,接住了。
沈照野的脊背猛地一松,一直强撑的平静面具瞬间碎裂。眼眶迅速泛红,一滴泪毫无预兆地滚落,划过他消瘦的脸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他没有出声,只是任由眼泪安静地流淌,像是积压了太久的污浊,终于得到了彻底的洗涤。
门口的周扬别过头,用力眨了眨眼。叶知微悄悄抬手,指尖轻拭眼角。
窗台上的阿满停止了甩尾巴,金瞳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幕。
过了许久,老吴的情绪稍稍平复,他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手指依旧紧紧抱着琴。他抬起依旧泛红的眼睛,目光复杂地落在沈照野脸上,看了很久很久。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句曾被玷污、此刻却被赋予全新重量的话:
“沈老板…”
他顿了顿,声音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你确实是个…难得的好人。”
微风拂过,吹动窗边的窗帘。
远处,“随光小铺”门口藤架上,一片翠绿的新生藤叶悄然脱离枝头,打着旋儿,轻轻飘落。叶面上,娟秀的字迹写着一行小字,像一个崭新的委托,静静地等待着…
喵… 阿满的意念在温暖的寂静中轻轻响起,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温柔的慵懒,“哭够了…就该干活了。门外…有新的‘麻烦’在等着呢。”
“等我把这次的事情写进去,马上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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