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 她不能退
镇一中的教学楼大多灰扑扑的,唯独有一栋棕红色的行政楼,相当显眼。
坐北朝南,老话说这叫“利官”。
外墙是新刷的,上头挂着一句镀锌烤漆的标语——让每一个人成为独特而幸福的自己。
据说,这是建校百年间,唯一一个考上清北的学生留下的话。
就这么一句心灵鸡汤,在某次校园翻新时,校长特意让人把字做大,挂在最显眼的地方,当成一块金字招牌。
俞凤以前根本没机会走进来。
行政楼一层是校史展厅,里头有各式各样的锦旗,还有解放前的旧课本。
二楼把头那间,是校长办公室,窗朝东。
有半间教室那么大,宽大的真皮沙发围成“凵”字型,红木茶几擦得能照出人影。
一张大班台,背后高悬一副匾额,龙飞凤舞四个大字——“大展鸿图”。
其余三面墙错落挂满相框,其中一张,校长与黄继侠的合影,被摆在C位,背景正是黄家捐的那扇校门。
俞凤就坐在那张合影底下。
她背挺得笔直。
茶几上,搪瓷缸冒着热气,映出校长眼角更深的鱼尾纹,他开门见山。
“俞凤,不是我泼你冷水。”
“现在到底不是义务教育了,没必要一条道走到黑,就算你撑到毕业,那回头,上大学学费不也是难……”
“再者,念书得专心,你瞧瞧你,又是家里的债,又是外头的闲话,既然心思不在学习上,不如早些找点事干。”
“咱镇上针织厂你知道吧,我托人问了,招学徒,管吃管住,每个月还有七百块钱拿,先把眼前难关过了,比在这儿耗着强。”
俞凤板着脸,木木地不说话。
校长叹气,“俞凤,我跟你说句实在话。”
“学校不是我一个人的,要养几十号老师,几百学生等着上课,咱经不起折腾。”
他说的是泼红油漆那事的余波。
当晚,就有家长堵住传达室要说法,说学校和不法分子勾结,破坏正常学习秩序。
教务处电话都快让打爆了。
“你要是继续念,他们指不定还会来找麻烦,不如先出去打工,避避风头,等以后这茬过了,你想回来,我再帮你插班,行不。”
俞凤眼帘微颤,还是一动不动。
“俞凤啊,”校长轻舔干瘪的嘴皮,“念书不是唯一出路,好好活着才最要紧!”
这时,俞凤眼睛一亮。
校长不明所以,只当说动了她,语气松快不少,“你记不记得从前有个小瘦子,就跟你似的也扎个马尾,叫方梅。”
“她退学就去县城理发店当学徒,现在都能自己上手剪头了,还说将来把店也盘下。”
“你看看,这也是一条出路,对吧。”校长前倾上身,不时观察她反应。
他今天谈话主打一个“诱劝”。
从具体困境切入,直戳她没钱难撑的痛点,再用身边人成功例子拉进距离。
当校长十几年,千难万险都处理过,就不信她一个毛头学生,能有多难缠!
俞凤“嗯”了一声。
什么方梅圆梅,她压根不记得是谁,或许根本就是校长瞎编的,哄她而已。
他看似聊家常,实际明晃晃带着引导。
估计他下一句就要说:与其在学校担惊受怕,不如找个活计稳住。
想到这里,俞凤嘴角微动。
“你再想想,是在这儿每天慌慌张张念书,还是手里有活,兜里有钱好,你想想,到底哪个实在?”
“……”
果然。
她精准预判了校长的话术。
闻言,俞凤突然笑了,不屑地轻嗤一声。
她这一笑。
像根针,把校长的笑缝在脸上。
好一番苦口婆心,人家油盐不进。校长烦躁地咂嘴,早听说这丫头倔,今儿算见识了。
场面顿时僵住。
校长攥着搪瓷缸手更紧了,“我今天把话撂这儿,就算你出去躲半年,到时候想回来,我一定给你留位置,行不?”
说完,校长战术性喝水。
俞凤盯着他喉结看,一涌一涌的,估摸咽下去约莫有大半缸茶水。
茶缸挡住视线,校长余光瞥见她眼神,那一抹黑亮中,神情逐渐坚定。
有戏。
校长松口气又灌了一口。
“我不!!”俞凤拒绝,掷地有声。
娘说过,念书是她唯一的活路。
谁也别想让她走!
“噗——”
惊得校长一口茶喷了出来。
“……”
“……”
失态!
太失态了。
咚地。
气得校长放下茶缸,手腕抖得像得了帕金森,胸口起伏,拼命深呼吸调节情绪。
他一低头,月白衬衫前襟洇湿整片。
见状。
俞凤默默把茶几上的纸巾盒推他面前。
“……”
她简直赤裸裸地挑衅。
校长眼底沉得像下雨天,可他不能和俞凤计较,有损他为人师表的身份。
噌噌噌。
他连抽几张纸,胡乱按在衬衫上,用力攥了攥衣襟。
就在这当口。
外头适时传来敲门声,教学秘书搭眼探进来,“校长,有客人……”
“知道了!”校长烦躁摆手,特意背过身,恐被人瞧见他仪表不端。
言外之意是让等一会。
听出潜台词,教学秘书愣了,考斯特都开进后操场了,她为难提醒,“……是黄先生。”
校长眼刀“唰”地扫过。
“……”教学秘书瞥见俞凤,立马噤声。
校长轻咳:“你先回去。”
俞凤识趣起身,鞠了个躬,“谢谢校长。”
“……”
校长被她这声“谢谢”噎得胸口闷堵,手攥纸巾捂着心口,说不出话。
活了大半辈子!
就从没见过这么倔的孩子!
—
浴池蒸汽氤氲,热水掺杂着硫磺味,暖烘烘裹住身体,俞凤憋得透不过气。
花洒下,所有人都赤条条的。
就像生命最初那样。
她又想起娘。
忽然,耳畔隐隐飘过《醉打山门》,依稀可辨唱词,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不对。
她有牵挂,她要考出去,还要去找娘。
凭他是谁。
校长也好,要债的人也罢,谁也不能让她退学!
俞凤闭上眼仰起头,任凭热水顺额头流下,所有的黏腻、疲惫,好似都被泡化了。
洗浴不限时,不知洗了多久,直到指头肚皱得叠起褶子,她才穿衣服离开。
走出浴池,雨已经小了,空气里霉烂味淡了点。俞凤脸蛋红彤彤的,抬手一闻,草药香扑鼻,格外让人心安。
眼见到岔路口,俞凤突然想回趟家。
路灯冷冷照着。
正门瓷砖墙上,狰狞的红油漆刺眼,“欠债不还!杀人偿命!”八个字歪歪扭扭。
意料之中,可俞凤还是难掩惊惶。
她摸向歪脖树下的杂物箱,那把备用钥匙还在,是娘以前专门藏的。
俞凤开门。
土腥味扑来,灶台落满灰,桌椅横七竖八没人管,看样子酒鬼爹躲出去有段日子了。
墙上贴的旧福字一角,纸头都发脆了,她推开阁楼的窗户,雾气漫上来。
俞凤发怔,眼泪不知不觉流下。
她抬手狠狠抹掉。
一个人名电光石火闪过眼前。
然后,有个念头逐渐成型。
她不能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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