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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空荡荡的、四壁颓败的厂房里只剩下了她自己。这个空荡荡的、四壁颓败的、令她感到发阴并且确实发阴的地方,散发着某种类乎从塌陷的菜窖散发出来的潮湿的腐烂的气味儿。它昏暗的空间,飘荡着社会最底层的、病态的、卑俗的小市民男女的苟且的情绪。它与穷困相关,与文明格格不入。她内心有些发毛。那些女工们曾告诉她,这里吓死过一个人,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吓死的。女人原也是这小工厂的女工,男人是最初的厂长。他勾搭上了她,后来她又和别的男人勾搭在一起,不大理他了。他对那个女人是又迷恋又总想小小地报复一下。有一天夜里,他又约那个女人来厂里私会。那个女人打扮得妖妖道道的,骗她丈夫说是来厂里加班,结果那女人满怀骚情地叫开了门,迎面看见的是一张恐怖的“鬼脸”——披头散发,青面獠牙,耷拉着一尺多长的血淋淋的舌头,锐锐的一双利爪就来掐那女人的脖子,还用可怕至极的声音说:“我要吃你的心肝!”是那男人装扮的。
那女人尖叫一声就昏倒了,那男人就跑了。
结果第二天他来上班,发现门口围着许许多多的人,派出所的也来了,在维护现场——那女人死了。
那个男人被判了刑。两年后死在狱中……
那些女工们都说那个女人死得活该。也都说那个女人是这街道小工厂有史以来最漂亮的一个女人。还说那个厂长是最有办法的一任厂长,把这个小街道工厂搞得挺红火的,其后的几任全比不上他领导有方,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或者只做和尚不撞钟……
出了一桩人命案,街道委员会对这个小小的街道工厂重视起来了,他们派人来抓了一阵子思想教育,结果又证据确凿地查出了不少男女关系方面的问题。日子但凡还能过得去的那些男人们,怀着苦涩的羞耻将自己的女人们从这个地方领回去了,以各种方式永远地断绝了她们再想到这儿来的心思。于是这个地方只剩下了一些老太婆和一些丑女人,同时也就永远地失去了足以令一个男人心旌摇荡的某种活力,于是继任者们一个比一个平庸一个比一个碌碌无为……
那些卖掉了破旧机床,分了钱已散去的老女人和丑女人们,在和她相处的那些日子里,整日喋喋不休地向她述说她们是多么缅怀这里的过去,缅怀破旧机床发出的那种尖锐刺耳的噪音,缅怀年轻女人们那种放浪形骸的笑声和与男人们打情骂俏的淫邪的热闹,甚至缅怀那个她们当时认为被吓死了很活该的“骚狐狸”以及一双色眼专在年轻女人们身上睖视的那位被判了刑的厂长……
因为那时她们有活干,每天能挣一元多钱。
和她们相处的那些日子里,徐淑芳只是觉得这个地方脏而乱,像那些老或丑的女人们,却并不觉得这个地方可怖。正如并不觉得那些老或丑的女人们可恶。刚才她也并不觉得这个地方可怖,因为有她的小叔子郭立伟和她在一起。
此刻,这个地方只剩下她自己了,她觉得这里有点儿鬼气拂拂的,觉得有鬼魂在渐渐逼近她似的,觉得一阵阵发冷,一阵阵汗毛竖立,觉得昏暗的空间正有什么带着斑斑血污的毛茸茸的东西飘落在身上。
一只肥嘟嘟的耗子,嗖地从她脚边蹿过,吓得她发出了一声尖叫,而她又更被自己那一声尖叫吓着了。
她从厂房里跑了出来,跑到了院子里。她觉得院子里也是可怖的。仿佛一个男鬼和一个女鬼,隐蔽在一垛垛木料后面,鬼眼咄咄地注视着她,随时可能从帆布下露出狰狞的面目或探出锐利的鬼爪,用可怕的声音说:“我要吃你的心肝……”
她又从院子里跑了出来。
她坐在院门口的一块石头上,努力想使自己镇定下来。早晨的阳光照射在她身上,使她感到安全了一些。而院门缝却渗出阴森的潮湿的过堂风,使她后背愈加觉得冷气相侵,还觉得门缝随时会伸出只手,将她一把拽入院里去。
她起身踱到路对面去,站在一棵枯树下,望着那两扇使她感到可怖的院门。一只风筝的残骸挂在树上,风筝尾巴静静地垂在她头顶。
这是一条狭长的胡同,一条无人行走的胡同。两旁居民的院落很疏散,所有的门户几乎全都开在另一面,这一面全是高低不一参差不齐的后山墙。有几堵后山墙存在着被砌死了的后窗的痕迹,居民们嫌这条胡同太肮脏。这里那里,一堆堆垃圾散发着臭气。就在离她不远的一堆垃圾上,趴着一只令人作呕的猫的尸体,布满苍蝇。这是一条被城市抛弃了的胡同,城市的平面图上早已去掉了它的名字,然而它存在着。
据那些和她相处过一些日子的女人们讲,这个小小的街道工厂的门,原先也是开在另一面的,女工们图僻静,才封了正门,开了现在这后门的。如今正门已被土深深埋住,无法重开了。而当年她们每天行走于这条胡同的时候,没有居民敢往这条胡同偷偷倒垃圾,因为她们隔半个月差不多总要集体将这条胡同清扫一次。那位被判了刑的厂长虽然是个好色之徒,但也的确领导有方,的确有值得那些老的或丑的女人们缅怀之德。他还带领女工们在胡同两旁种过些树,它们如今都死了,她背后那棵树就是其中的一棵。
这条胡同也自有它的一段历史。
这历史记载着光彩也记载着耻辱,都是微不足道的。
她久久地望着那两扇从里往外渗透着阴冷的潮湿的穿堂风的院门,终于想明白了她还是必须走进去,只有走进去。她自己的历史已写到了这一页,她无法将它空白地翻过去。她怕它如同怕鬼,厌恶它如同厌恶一个满面疤瘌的男人。但她必得接近它,习惯它,甚至还得付出热情拥抱住它,拥抱住它归根结底是拥抱住她自己的命运。只有紧紧拥抱住它才能紧紧拥抱住自己的命运……
于是她一步步重新向那两扇院门走去,它那带树皮的朽木板上长着青苔和无疑有毒的赤褐色的蘑菇。她轻轻推开它的时候为了给自己壮胆大声唱起了歌:
宝贝,
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
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哪我的宝贝,
睡吧我的好宝贝,
我的宝贝,
我的宝贝……
那一天是一九八一年秋季的一天。
那一天市劳动人民文化宫举行全市首次职工业余歌手演唱流行歌曲大奖赛。
到那一天为止她还不会唱任何一首一九七六年十月以后流行起来的流行歌曲。
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哪一根神经受到了什么样的牵动,一首外国歌曲从她记忆的半凝结状态的最深层翻了上来。
而兴奋地向前奔跑着的生活,又何止仅仅将她甩下了五年!她甚至来不及抬头一看,就被孤单单地推到了一条又弯曲又坎坷的起跑线上,并且生活没给她一双好的跑鞋。
宝贝,
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
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哪我的宝贝,
睡吧我的好宝贝,
我的宝贝,
我的宝贝……
宝贝……
她反复唱着,搬着木料走进那令她感到可怖的空荡荡的四壁颓败的厂房,开始组装。她手攥着螺丝刀的时候,仿佛掌握着什么足以置某种恶鬼于死地的强大武器,胆量增添了许多。后来她又唱别的歌曲,唱《东方红》,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国歌》,唱《国际歌》,唱“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唱“兵团战士胸有朝阳胸有朝阳”,唱“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团结起来,继承我们的父兄,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
唱一切她想得起来的,“徐淑芳时代”的流行歌曲。
什么人唱什么歌。
后来她什么歌都不唱了,后来她也完全忘记了怕什么。后来她彻底被机械而单调的组装劳动搅入了某种忘我的亢奋之中。她脱去外衣,她满头是汗,她不觉得累,她不觉得渴不觉得饿……她似乎要一气儿将一千七百套桌椅组装完,直至厂房里黑暗了,不能再看清螺丝孔。
她猛然间一抬头,才发现天已经黑了。一缕蓝幽幽的光洒在她周围,那是窗外一根电线杆上路灯的光斜射了进来。而在那一缕蓝幽幽的光的四面,是静悄悄的漆黑。那么一种阴险的静!静中仿佛有什么在喘息着,四面的漆黑之处仿佛影影绰绰地晃动着些影子……
恐怖猝不及防地一下子就攫住了她。
“立伟!”在那一瞬间,她失口叫喊出了她小叔子的名。她扔下螺丝刀,拔腿就往外跑。那条只有一盏路灯的肮脏的胡同也静悄悄的,也潜伏着某种险恶似的,也有什么躲在处处黑暗中喘息着似的,她觉得身后仿佛渐渐逼近地追赶着吐出血淋淋长舌的鬼……
她跑到胡同口时,撞在一个人身上。
“嫂子……”
她一认出那是她的小叔子,便扑在他身上抱住了他。
“嫂子,你怎么了?你跑什么啊?”
“我怕……”
“怕什么?谁?”他轻轻推开她,以一种预备争凶斗狠的姿势站定,虎视眈眈地望着她跑来的方向。
“没人……我怕鬼……”
“鬼?”
“嗯……我知道根本没鬼……可就是心里害怕……”
她难为情地垂下了头。
他见她那样子,觉得挺开心似的笑道:“自己吓唬自己嘛!嫂子,我得查一下质量。一千七百多套呢,我对双方都担着不小的责任哪!”
她点了一下头,跟他往回走。
他像个逃荒汉似的,身后背着一大卷什么;她像个胆怯的小女孩儿似的,一手扯着他的一只袖子。
进入厂房,他开了灯,她见他背的是毯子和褥子。
她嗔怪道:“你走时怎么不告诉我开关在哪儿?”
他说:“对这地方你该比我更熟呀,还不知道开关在哪儿?”
她愈加不好意思起来,羞窘地笑了。
四盏灯一亮,厂房内顿时显得比白天更光明。
他将四张桌子靠着一面墙对拼起来,将毯子四角用钉子钉在墙上,将褥子铺在桌上,褥子中还卷着枕头,录音机,饭盒,旅行水壶,一双崭新的细线手套。
他将枕头摆在褥子一端,拍软了,对她说:“嫂子,你歇会儿吧,坐着躺着随你便。”接着打开饭盒,又说,“我下班后回了一次家,把一条鱼做了,给你焖了一饭盒米饭,你吃完饭我把你送出胡同口。”
“你没休息?”
“没有。”
“你不听我话?”
他捧着饭盒,光是憨憨地笑。
“你还笑!你存心惹我生气!”
他惴惴地就不笑了,低声说:“嫂子,我可没存心惹你生气……”
她倒是微微地笑了,心中不免涌起一种温情,也便低声说:“我会真生气吗?”
她遂走过去,坐到那“床”上,从他手中接过饭盒,舒舒服服地靠着墙,盘起腿,大模大样地吃起来。
他则不再看她,一心一意地拖着一条电源线,不知接通在哪儿了,装上盘磁带,那录音机送出了一个娇滴滴的女性的轻唱: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她停了吃,颇严肃地问:“哪儿搞得这么一盒磁带?”
他将声音调大了一些,说:“买的啊。”
“哪儿买的?”
“哪哪都能买着啊!”
“我不信!现在让听这种歌了?”
“早就让了!这是邓丽君唱的啊!”
“邓丽君?邓丽君是谁?”
“台湾最红的女歌星啊!”
“台湾?”
他正在固定着那条电源线,听了她用那么讶然的语调说出的话,缓缓转过身,默默地望着她,他脸上有一种怜悯的表情。他和她一块儿从火葬场回到家里那天,她捧着他哥哥的骨灰盒,呆呆地坐在床上,他也是今天这样子,严肃地站在一个地方,默默地望着她,脸上也有这么一种怜悯的表情。
“嫂子,”他忧郁地说,“你不能这么下去,再这么下去,即使你有了工作,你也不像个活在中国的中国人了!”
“我?……我会不像一个中国人?”
“连外国人今天在中国听到邓丽君的歌声,都一点儿也不奇怪了!而你好像一九七六年以前就睡着了,刚刚才醒。”
“我……睡着了?”
她自言自语,低下头陷入了沉思。是啊是啊,徐淑芳,你在你的命运之中终日愁眉苦脸的,生活却在你周围天天发生着那么丰富的变化,你可不仅仅是为了干活吃饭才活在世上的啊!你才三十多岁,你可不能变成原先在这里干活儿的那些老太婆!
邓丽君的歌声戛然中断。
她一下子抬起头问:“录音机怎么了?”
他说:“你不爱听这一盘,我换别的。”
她连忙制止道:“别换,挺好听的,我爱听。”
于是邓丽君的歌声又继续:
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
月亮代表我的心……
她又开始吃饭。他则开始查看她组装起来的那几套桌椅的质量。她听着那台湾女人娇滴滴的爱意缠绵的歌声,忽然有几分不安:在黑天的时候,在这样一个地方,像自己这样年龄的一个女人,单独和自己的小叔子在一起,还有一张“床”,还听着这样的歌曲,别人如果知道了会做何想法呢?
深深的一段情,
怎不打动我的心,
轻轻的一个吻,
叫我思念到如今……
她偷偷地侧目去瞧他,见他察看得极认真极仔细,心中分明半点儿也没有她那种顾忌,她觉得自己的胡思乱想简直等于是对他的亵渎。别人?……管他们呢!重要的是他对她组装的那几套桌椅满意不满意。
“嫂子……”
“嗯?”
“我做的鱼,行吗?”
“挺香的,比我做得好。”
“本来我想做清蒸的,可是想不出用什么给你连汤带来。”
“红烧的我也爱吃。立伟……”
“嗯?”
“我……装得还行吗?”
“一等质量!我还以为你装不了这么多呢。”
她很自豪地笑了。因为他低着头,没看到她那自豪的笑,她觉着挺遗憾。
“嫂子……”
“嗯?”
他走到了她跟前:“让我看看你手心。”
她以为他要给她看手相,就放下饭盒,笑着,手心朝上将双手伸向他。
“你自己看看。”
她也看自己手心时,才发现手心磨起了好几处血泡。
“呀,我的天!”
“这怪我。我没教你怎么样攥螺丝刀子才对劲儿。”他皱起眉自责地说,“回家用针穿破,轻轻压出血来,涂点紫药水儿,别涂红药水儿。明天戴上这双手套吧!”他从枕上拿起那双细线手套放在她身旁。
“我真笨!”
“难免的。吃饱了?”
“饱了。”
“喝几口水吧?”
他将旅行水壶递给了她,瞧着她喝了几口水,又说:“嫂子,你现在就戴上手套,我教你怎么使螺丝刀。”
于是她便顺从地戴上那双手套,从“床”上蹦下来。
于是他像师傅指导徒弟似的教她。
之后又教她喷漆。在他的指导下,她喷完了一套桌椅。
“嫂子,你一点儿也不笨。”他高兴地说,“现在我送你走吧。”
“那你呢?你别回厂,跟我一块儿回家住吧!”她不禁脸红了,随即低声补充一句,“邻居都挺好的,不会说闲话。嗯?”
他说:“我住这儿。一晚上我能帮你组装六七套呢!”
“那怎么行!”她急了,“不行!你不能再替我干夜班!你一人住在这么个地方嫂子也不放心啊!你跟我回家,要不我不走!”
“这地方好啊!”他憨憨地笑,“凉快,清静,有床,有音乐。嫂子我保证一点之后准睡觉!”
她注视着他那张永远对她带有敬意的年轻的脸,内心对他说:立伟,立伟,有我这么一位嫂子,你多倒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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