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曲秀娟满腹狐疑地问:“你肯定去?”
她沉吟片刻,走到窗前,从玻璃中欣赏着自己的面容,拢了拢头发,说:“要去的,我对这位陈先生也颇感兴趣。不去,岂不是有点儿不识抬举了吗?”
“因为他是美籍华人?”
“因为他是位有钱的大老板。”
“你呀!……”
“说下去。”她将脸转向了曲秀娟。
“你变得太有心计了。”
“是吗?世界需要有心计的女人丰富它的色彩,否则,尽数男人出风头,那这个世界对女人来说不是太乏味了吗?”
“你不情愿是个女人?”
“不,恰恰相反。”她离开窗口,走到了曲秀娟的跟前,将一条手臂轻轻搭在曲秀娟肩上,面对面地注视着曲秀娟的眼睛,思考着说,“女人为什么要喋喋不休地抱怨自己是一个女人呢?女人如果不能够靠自己的灵性寻找到一个真实的自我,那么她不过是男人的附属品。一切的抱怨之词都是从这样的女人口中散播的。其实这样的女人又最容易满足。只要生活赐给她们一个平庸的男人她们就会闭上嘴巴的,即使别人看出那个男人朽木不可雕也,她还会充满幻想地回答:可以生长香菇。觉得她自己就是香菇。”
“你呀,不但变得有心计了,还变得能说会道了。”曲秀娟笑着将她的手从肩上放下来,又问,“你对姑娘们刚才的放肆有何感想?”
“你不是在责备我把她们都宠坏了吧?”
“你不妨这么认为。”
“是啊,我承认我对她们有点儿宠惯。因为我常想,除了戴‘红卫兵’袖标的年代,我们几乎没被宠惯过。家长普遍对我们要求得很严,老师普遍对我们要求得很严。社会普遍对我们要求得很严,后来是革命的思想对我们要求得很严。整个生活对我们就像一位马列主义老太婆。她声明她爱我们,可是她把我们放在飞转的砂轮上磨,磨到她对我们满意了为止。造成了我们遍身平滑的伤痕,比我们各自的命运对我们造成的伤痕尤为严重。它是那么平滑,结成完善的痂,以至于我们不觉得是伤痕。我们互相对比,总觉得我们身上才具有美好的东西。我们瞧着身上没有痂的年轻人,觉得他们陌生。还嘲笑他们没有被放在砂轮上磨过,他们身上没有看去那么平滑又那么完善的一层痂。而现在我感到,正是在当年被那砂轮磨得很疼,淌过血的地方,生长出新的皮肤,和新的思想,使我身上的痂在一部分一部分地蜕掉。我们没有权利要求如今的年轻人像我们当年一样活得紧紧束束。我们的那些姑娘们,在工厂是好工人,在社会上是好公民,便足以认为她们全都是好姑娘了。至于她们对爱啦,性啦,有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随她们去好了。我们是厂长,不是教化院院长,对不对?我确信生活在这方面的能力比我们大得多。生活本身知道应该对人宽容到什么程度。所以我们保持与生活相同的宽容态度,不使别人讨厌,不使自己委屈。生活本身主管着一切,我们大可不必操那么多的心……”
“我的天,瞧你这张能说会道的嘴!”曲秀娟两手一拍,表示对她的惊讶和叹服,又从桌上拿起“小乌龟爬竿”,玩弄着问,“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她在椅子上坐下去,说:“首先是和谁结婚的问题。”
“当然是和刘大文嘛!”曲秀娟的语调中,流露出更大的惊讶。
“我正想告诉你,我不爱他。”
“你不爱他?!”曲秀娟放下“小乌龟爬竿”,双手扳住她的两肩,使她的脸正对着她,“再说一遍。”
“我不爱他。”
“别开玩笑,我是在认认真真和你谈这件事,我一心要做司仪呢!”
“我也是在认认真真和你谈这件事。我当然高兴我结婚的时候由你做司仪,不过新郎肯定是另外一个男人。”
“你……你们闹别扭了?”
“哪怕闹点儿别扭也好,可是没有。”
“你昨晚没……住在他家?”
“是住在他家。”
“我不信……”
“不信什么?”
“不信你俩会……相安无事。”
“既不相安,也不无事。”
“我指的那种事……”
“我也指的那种事。”
她扑哧笑了。
“你笑什么!”曲秀娟的双手将她的两肩扳得更紧,“你严肃点儿,我和守义是你俩的介绍人。我们得对你们双方负责任!不允许他白占你的便宜,也不允许你捉弄他!”
她忍住笑,朝办公室门努努嘴。
曲秀娟回头看了一眼,随手从办公桌上操起一本字典,使劲儿扔在门上。
门外一阵嘻嘻窃笑,一阵惊慌逃去的脚步声。
“你扳得我身子都酸了!”她站起来说,“你坐,你坐。审问者理应是坐着的嘛!”她将曲秀娟按坐在椅子上,自己则抵桌而立,交叉抱着手臂说,“我希望你建议他去找心理医生。他昨天夜里的表现使我的忍耐达到了极限。你和守义已经完成了你们的使命,我也已经对他做到了仁至义尽。解铃还须系铃人,接下来你和守义要最后做的,是怎样委婉地告诉他,我们结束了。”
“结束了?”
她点点头,表示就应该这么简单。
“可我……还是不明白。”
“如果你非弄明白不可,那么我告诉你,他忘不掉他的袁眉,忘不掉他的至善至美的‘小女孩儿’,而我根本不打算取代袁眉成为他的又一个至善至美的‘小女孩儿’。就这么回事,明白了?”
“你不是对自己太缺少信心吧?”
“完全不是。”她微微笑道,“对于一个男人,任何一个有魅力的女人,要取代一个死去了的女人在他心灵中的地位的话,我看绝不比用石块砸开一个核桃难。我刚才说的,我并不打算那样。”
“原来如此。”
曲秀娟瞪大着眼睛,呆呆地望了她半天,而后起身走到她跟前,又像刚才那样,用双手扳住她的两肩,鼓励地说:“你应该帮助他,帮助他忘掉袁眉……”
她平静地回答:“我认为我没有义务教育一个男人爱我并做我的丈夫。”
“那么,你是感到他配不上你了?”曲秀娟的手缓缓从她肩上落下了。
“是的。”
“因为你如今是一位厂长了,而他是一个工人?”
“因为我觉得自己如今是一个挣脱了平庸的女人,而我原以为他是一个不寻常的男人,结果发现他变成了一个平庸的男人。”
“平庸?!”曲秀娟生气了,“你对他的评价太过分了吧?”
“不,一点儿都不过分。”
“你!”
曲秀娟猛然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站住了,从地上捡起字典,赌气抛向桌子。字典打翻了桌上那半碗“甩袖汤”。顿时意识到自己不够冷静,默默走过去用抹布擦桌子。
徐淑芳也从墙角拿起墩布去拖地。
她放下墩布后,又将曲秀娟按坐在椅子上,赔笑道:“副厂长同志,您别生气。当介绍人的,谁不希望自己成功?有时候他们过于热心地将牧羊犬引到了羊跟前,满怀善良愿望地说:‘你们相爱吧,你们应该是有共同语言的。你们应该是能够相互理解的。’牧羊犬和羊往往也会错误地这么认为。结果证明是愚蠢的事情。那有什么呢?那就让牧羊犬去寻找牧羊犬,羊去寻找羊呗!从前,我认为女人就是天生被男人爱的。谁若向我表示他爱我,我就大受感动,觉得有一个男人爱我是多么好啊!多么幸福啊!我和王志松正是这样。但今天的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我不仅希望被爱,更希望去爱。如果我真的爱上了一个男人,我更会觉得那多么好啊,多么幸福啊!去爱一个男人!热烈地去爱一个男人,使他明了没有一个女人对他的爱足以与你相提并论!我们不是见惯了听惯了男人如此这般去爱一个女人吗?为什么我们女人不能如此这般去爱一个男人?我们女人对爱情的体验不是天生比男人更真实更细致更丰富更美妙吗?从前生活将我们的体验磨得迟钝了!又平滑又迟钝!如今我要恢复自我!我还无法向你解释清楚如今许多人挂在嘴边上的那个自我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凭女人的灵性明了它对每一个人都是至关重要的!有些女人高谈阔论自我是为了赶时髦,可我不是为了赶时髦,我要通过对一个男人的爱证明给自己看,生为一个女人并非一种不幸!刘大文他唤不起我这样的热情。”
她说得有些激动起来。然而她站立的姿势还是那样子——双臂交抱在胸前,身体微微向后倾斜,抵着桌子,始终没改变一下,更没做什么手势。但是她的脸由于激动而变得绯红,她的眼睛更加明亮,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曲秀娟一直目不转睛地瞪着她,沉默有顷,低声问:“你三十几了?”
“三十五啊,和你同岁嘛!别用那种看一个待嫁老姑娘的眼神儿看着我。我觉得我正处在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龄,一切都可以从从容容地开始。急中生错!”她轻松愉快地微笑了。
“照你这么说来,我应该和姚守义那小子离婚,也学你的榜样,再从从容容地开始一次喽?”
“别,千万别,守义还不恨我一辈子?”
“那你不是挺自私的吗?你对我宣传了一大通自我,结果我相信了,你倒说千万别!我的呢?我的自我哪儿去找?”
“你的嘛……你没丢哇,你不是跟一位科长照了结婚纪念照,而后却投到人家守义怀里去了吗?”
她们对视片刻,突然都哈哈大笑。
“我很赞同你刚才那句话,一切都由生活本身主管着呢!”曲秀娟站了起来,问,“你认为你是牧羊犬还是羊?”
“把我归到牧羊犬一类吧!”
“好,就算你是牧羊犬。你的个人问题,从今以后我不管了!我替你去向刘大文那个可怜的家伙了结。你满世界寻找你的牧羊犬去吧!找不到牧羊犬,猎狗也行,狼狗也行,是不是?可别找来找去,找到一只狼!那我曲秀娟还是要进行干预的!”
她默笑。
“这是我特意送给你的。”曲秀娟再次从桌上拿起“小乌龟爬竿”,玩弄了几下,它灵巧地爬到竿顶,表演了个单“臂”倒立。
曲秀娟又说:“没事儿的时候玩玩它,能使你认识到另一点,知道自己应该感激什么,报答什么。”说完,交到她手中,亲密地和她贴了贴脸儿,匆匆走出去了。
一失去手劲儿的控制,铁皮组合的小乌龟顺着尼龙绳索从两尺高的竿顶滑落了下来。她抻动几下绳索,它又顺着竿爬,又爬到了竿顶,在竿顶表演各种杂技。
不靠帮助,乌龟永远不可能爬到一根竿子的顶端,更不要说表演什么了。
她似乎明白了曲秀娟送给她这个的用意——她是知道自己应该感激什么的。
她想到了马婶,想到了小叔子郭立伟,进而想到了曲秀娟,甚至想到了那位“天真”玩具商店的经理,想到了在生活中,在事业上,在熬过去的那些艰难时日里曾给予她各种帮助的每一个男人和女人。
是的,她是应该感激他们和她们的,应该报答他们和她们的。她已经回报了不少,她仍会继续回报。但我更应该感激生活。她想。我更应该竭尽虔诚、热情和努力回报生活。因为除了生活本身,谁也无法使我成为今天的我,我自己亦不能够。我的自我是生活交给我的,如果我已经抓住了它的话……
生活,我热爱你!
生活,你要指点给每一个人以更多更真实的自我啊!
她相信她正确地理解了曲秀娟的提醒和告诫。
她将小乌龟固定在竿顶,插入笔筒,为了随时看到。
电话响了。
她犹豫着,一时不知该不该拿起听筒。猜测是那位陈先生打来的。
电话不停地响。
她终于拿起了听筒。不是陈先生,是把门的老师傅。
“厂长,有个抱孩子的女人要找你。”
“抱孩子的女人?……让她进来吧。”她一时想不到会是谁。
“她已经进去了。”
门开了,吴茵抱着宁宁站在门口。
“是你!”她赶紧放下电话迎上去。一看到宁宁,她所熬过的全部的艰难时日,一切的酸甜苦辣咸,在她心中翻涌了起来,搅成一片混沌的难以形容的心潮……
“淑芳,帮我一把!他们从上海来了,他们要将宁宁夺走!”
吴茵紧紧搂抱着怀里的宁宁哭了。
哭得那么绝望。
“妈妈,妈妈,我不离开你,我不离开你……”
宁宁也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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