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他在街上有些盲目地走着,走着。他心情复杂,如同丧失了某种重要的东西,亦感到获得了某种重要的东西。直至路过公用电话亭,他才想起了自己今天必须办的一件事。

“喂,我是谁?是你二大爷!严晓东!告诉我那个姓龚的家住在哪儿!”

“大哥,他……他坑你钱了吗?”对方谨慎地问。

“少废话!”

“既然没坑你,你打听他家的住址干什么?大哥你不知道他今天都被宣判了吗?这种时候你还往他身上贴呀?”

“放你妈的屁!告诉我!”

…………

一个多小时后,他出现在一幢漂亮的苏式住宅小花园般的院子里。

他踏上木板台阶,轻轻敲门,敲了半天,无人应声。他推了一下,门却没关,虚掩着,便走进去。

这是一幢房间很多的住宅,所以他看到的封条也很多。盖着法院和公安局大红印章的封条,交叉贴在一扇扇房间门上。地毯已经卷起,好几卷,立在过道墙角,也贴着封条。遍地纸张,地中间有只敞盖的皮箱,衣物里里外外散乱一堆。

他大步跨过它,脚下被什么能够滚动的东西垫了一下,差点儿摔倒。站稳后,低头一瞧,是一颗图章,他抓起图章看看,扔到皮箱里。

他发现地上有许多硬币。不知究竟出于什么心理,他开始捡。结果越捡发现得越多,捡到一只手放满了,他只得揣入兜里,接着捡。他发现了破碎的猫型的储蓄罐。

忽然他听到了一个女人的低低的哭泣,他循声望去,总算发现了一扇没有贴封条的门。他扔掉白瓷猫头,攥着一把硬币站起来,轻轻走到了那扇门前,问:“可以进吗?”

女人低低的哭泣立刻停止。

他又问:“可以进吗?”

经久,没得到回答。

他缓缓将门推开一半,那是一个很小的房间,除了一张床,一张无抽屉的长方桌,别无他物。一个四十余岁的女人坐在床上,搂着一个站在她跟前的少年,从身材判断,那少年十二三岁。虽然并未被允许,他还是走进了这个房间。

那女人泪流满面,神色惶惶,目光忐忑。

“龚士敏是你丈夫吧?”

她不吭声。

“是不是?”

她仍不说话,脸转向一旁。

那少年朝他扭过头,替那女人回答一个字:“是……”

那少年的神色也是惊慌的,目光也是忐忑的。

“我是为钱……”

那女人猛地将脸转向了他:“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把剩下那笔钱藏在什么地方!我一直相信他是在办公司!一切事他都瞒着我,欺骗我……”她的话说得十分哀切。

他相信她说的无疑是真话。

他解释:“我不是法院的,也不是公安局的。我……我是他朋友……来还他一笔钱……”他从内衣兜里掏出那一沓四百元钱递给她,她不接,瞪着他。他默默地退后一步,将钱放在桌上。

女人猛地推开少年,扑向了他,一手紧紧抓住他的衣领,一手狠狠扇他耳光,并且高声叫嚷:“他没朋友!他的朋友都不是好东西!我恨他!我恨你们!是你们陪着他吃喝玩乐,花天酒地!公安局怎么不把你们也一个个抓起来!法院怎么不也判你们的刑啊!”

待他挣脱了身子,已挨了几记耳光。

那女人又抓起他放在桌上的钱,咬牙切齿地撕着,劈头盖脸地抛向他,一时间残钞遍地。

“你滚!你滚!”

他怜悯地望着她,将攥在手里那把硬币放在桌上,又从兜里掏出所有的硬币,也放在桌上,嗫嚅地说:“过道地上的……”

女人从桌上抓起硬币,像抓起一把石子似的,仇恨万端地投在他脸上。

他几乎是抱头鼠窜着逃离了房间。在过道里,他被那只敞盖的箱绊倒了。

当他狼狈地逃到外面时,听到了那女人的号啕大哭,夹杂着那少年的哭叫:“妈妈!妈妈!”

他抻了抻被那女人扯歪的领带,双手插进衣兜,一步步踏下了台阶。他的手在兜里摸到了没掏尽的一枚硬币,掏出来看了看,是五分。他不知该如何处理,想了想,弯下腰,将它放在了台阶上。

一只矮小的板凳狗从房后蹿出来,凶猛地向他狂吠,却又不敢真咬他。他狠狠地踢了狗一脚,将狗踢得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汪汪叫着,瘸着一条腿,朝房后蹿去……

女人和少年的哭声,还有留恋在花丛中的一只又大又漂亮的玉蝴蝶,一直将他送出院外,并且追随了他一段路。

哭声终于渐渐地听不到了。

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他出现在最近开放不久的市体育俱乐部。他对新兴的体育项目——壁球产生了一些爱好,同二十多岁的收票员混得挺熟。

“来了?”

“来了。”

“就剩下这一副拍子了,估计你今天会来,特意给你留的。”

“多谢。”

说罢,他接过拍子就走入了球室。一走入球室,就脱了西服和衬衣裤子,连皮鞋也脱了,只穿着背心裤衩袜子,挥拍抛球,对着三面墙壁,砰砰嘭嘭,一通儿猛击。

他爱好上了这种新兴的体育项目,乃因为它是一个人同自己较量的方式。他仿佛总企图在这样一种没有窗子的房间里,在没有另外一个人观看的情况下,自己击败自己。

战胜对手不值得骄傲,能击败自己却很不容易。某些人之所以懦弱,恰恰由于常败给自己。而我们的严晓东却那么与众不同,他要在击败自己的时候显示出一种刚强,寻找到一种自信,因为他没有一个明确的对手。但他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在哪些方面彻底战胜自己……

老父亲是越来越觉得他不可救药地变坏下去了,甚至像密探似的跟踪他,怀疑他经常在某些堕落的地方与某些堕落之徒鬼混。有一次跟踪他来到这儿,见他独自在连扇窗子都没有的房间里发疯般地对着墙壁打球,认为他是空虚已极,怒不可遏地将他拖出球室,在大厅里当众痛斥一顿。

他说:“在西方,最文明的人也爱打壁球!”

老父亲说:“那是花花世界的文明!吃饱了撑的没正经事儿干的资产阶级才会一个人对着墙壁打球玩!连你买卖都不想好好做下去了吗?像你这样的,就得彻底清除清除你头脑里的污染!要不你是没救了!”

他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球,出了一身透体大汗,内心轻松多了,终于像顽强地击败了一个对手那么舒畅。

离开体育俱乐部,不想回家,不想看到父亲那副正经八百的煞有介事的面孔。

趁还不到工厂下班的时间,他给小婉挂电话,邀她晚上看电影。出乎他意料,她爽爽快快地答应了。

她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我连晚饭都没顾上吃。”

他说:“我也没吃。”

他不饿。但小婉那句话的意思等于告诉他——她是为了他没顾上吃晚饭的。尽管他在电话里已对她讲过,时间很富裕,她可以不慌不忙地在厂里吃了晚饭再来会他。

他非常憎恨她,又非常爱她。在这件事上他最想战胜自己,却根本无法战胜。爱是一种病。每一种病都有它的领域;疯狂发生于脑,腰疼来自椎骨。爱的痛苦则源于自由神经系统,由结膜纤维构成的网,情欲的根本奥秘,就隐藏在这看不见的网状组织里。这个神经系统发生故障或有缺陷就必然导致爱的痛苦。这里全是化学物质的冲击和波浪式的冲动。这里织着渴慕和热情,自尊和嫉恨。直觉在这里主宰一切,完全信赖于肉体。因为它将人的生命的原始本能老老实实地表达出来。理性在这里不过是闯入者,“第三者”。

他憎恨她如同憎恨使自己得痢疾的大肠杆菌。他爱她的程度和憎恨她的程度不相上下。他吃得再饱也乐于陪着她继续吃遍全市的中西餐厅。

“你想到哪儿去吃?”

“我想吃烧小牛排。”

“那咱们到老地方吧!”

老地方是“俄罗斯餐厅”,也是高消费者们光顾的地方。

当他们穿过一处地下桥洞,小婉鬼鬼祟祟地说:“你转过身去挡着我一会儿!”

她站在一条印刷标语前。那条标语写的是——“这里也属于你,请保持清洁。”

他不知她想搞什么名堂,他不愿问,像一个忠实的贴身保镖,默默地服从地转过身去。

“快,我们走!”

他奇怪地朝那条标语看了一眼,见多了一行碳素笔写的字——“本人的股份愿廉价出售!”

“从今往后不许在我面前摆出阔佬的神气了啊,我也是有资产的女性嘛!”她咯咯笑。

吃饭的时候,她没头没脑地告诉他:“我和那小子分道扬镳了!”

“谁?”

“你在舞厅差点儿和他打起来的那小子呗!”

难怪你今天这么痛快就答应和我看电影!他恨恨地想,讥讽地问:“感到孤独了是不是?”

“那倒没有!又不是他和我‘掰’了,是我和他‘掰’了!”

“为什么?”这使他高兴。

“和他在一起,我觉得他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所以我其实更愿意和你在一起。”

“为什么?”

“和你在一起我觉得我自己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

她食欲旺盛,吃得津津有味,将一碗俄罗斯风味的咖喱汤喝了个精光。

“小婉……和我结婚吧!”

“为什么?”——“为什么”从她嘴里问出总是充满天真意味儿。

“我已经三十七岁了!”

“可我才二十一岁呀。”

“我爱你!”

“有多爱?”

“只要你和我结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都爱你!”

“闰年多出的那一天你爱谁?”

“这……你为什么要自甘堕落呢?”

“你不堕落?你不堕落跟我这样的女孩子睡觉?”

“你小声点儿!”

“你不是大大的男子汉,连堕落的时候都胆小如鼠。”她笑了,笑得又可爱又可恶。“你生气了?”

“我真想揍你!”

“别动肝火,千万别动肝火。别人告诉我,外国有一个小镇的牧师死了,镇上的居民纷纷给教会写信,请求赶快再派一个牧师来。可是等到新委任的牧师正准备动身前往时,教会又接到了小镇上的居民们的联名信。信中说,别派牧师来了,我们发现生活在罪恶里更有趣味。如果派来,我们一定将他赶跑,或者杀了他!大哥,你别在我面前装牧师好不好?”

她用最后一小块面包蘸尽了红烧牛排的汤汁,塞入口中,吞咽下去,像小孩儿似的嘬着手指。

他阴沉着脸问:“你觉得我配不上你?”

她又笑了,笑得仍那么可爱,亦那么可恶。

“那倒不是。我不想结婚,我早把你们男人研究透了。男人结婚前对女人的好处很多,看电影为我们买票,乘车为我们占座,进屋为我们开门,在饭店吃饭为我们付账,写情书供我们解闷儿,表演‘此情不渝’的连续剧供我们观赏……可结了婚以后呢?使我们成为烹饪名家!‘那天在外边吃的一道菜好吃极了,哪天你也学着做做!’还锻炼我们的生活能力!‘怎么连电视机插头也不会修?怎么连保险丝也不会接?怎么连路也不记着?怎么连……’最后我们女人什么都会了,成了你们男人的优秀女仆。你们男人还善于培养我们各种美德,控制我们花钱教我们节俭,用‘结了婚的女人还打扮什么’这句话教我们保持‘朴实’本色。用纠缠别的女人来教我们‘容忍’,用‘别臭美啦’来教我们‘谦虚’……”

他本来心里又开始憎恨她,听了她这一番话,竟忍不住笑了。他喜欢听她胡说八道,更爱她了。

“别人告诉我你最近常到体育俱乐部去,想在体育方面出点儿什么风头吗?”她放下刀叉,推开被自己吃得一无所剩的盘子,赤裸的手臂贴着桌面向他伸过来。

他误以为她是想主动接受他的抚爱,肆无忌惮地用自己的双手攥住了她那只手。她却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从他的双手中抽出,眼睛在望着他,就用那只手默默地将他的那份儿面包和汤拖了过去。

“不,只是想减肥。”他非常奇怪于她的胃口如此之大,却仍能保持窈窕的体态,完全看不出要发胖的趋势,真使人嫉妒。

“减肥还有更好的途径嘛!一次普通的热吻大约消耗九卡热量,亲三百八十五次嘴儿可以减轻半公斤体重。”说完,她继续津津有味地吃。

“难怪你这么能吃也不发胖!”他恶毒地讥讽,“你就不怕得‘爱之病’?”

“你‘老杆’。艾滋病——滋,滋味儿的滋!”她吞咽了一口,对他加以纠正,优雅地用小瓷勺舀了一口汤,又说,“我不发胖因为我是劳动女性,日本投资商在厂里搞了生产流水线,你想偷懒儿都没法儿偷懒儿,许多女工被累得哭。你若和我们一样,每天紧张地劳动八个小时也就不必到体育俱乐部去减肥了!谈恋爱对我来说不过是八小时之外的一种游戏,一种娱乐,一种有益的运动,是自我调节精神的方法,是养身之道,我喜欢这一运动。关键在于要‘多、快、好、省’,今后你虚心跟我学着点儿,我免费教你!”

她终于放下瓷勺,用餐纸擦嘴,擦手,然后对他做一个应该走了的手势,率先站起来朝外走。

他便也一声不响地站起来跟在她身后。

“现代派儿……”有人在他们背后似褒又似贬地说了一句。

他不由得回过头。她也回过头。见说话的是两个年轻女服务员中的一个,她们被看得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谢谢!”她装出受到赞美的天真而礼貌的小女孩儿那种可爱样子,挎起他的胳膊。

他们看的电影是《超人》,散场天已经黑了。

她对男演员的英俊形象和健美体魄大大地动了情怀,一边挎着他的胳膊走,一边和他喋喋不休地谈论:“瞧人家外国人,男人长得像个男人,女人长得像个女人!这电影是怎么拍的呢?咱们中国电影——闲扯淡!闲扯淡还扯不明白!”

他们正穿过公园。

明月高悬在他们头顶。月光下,一对对情侣的剪影,或立在角亭,或偎在长椅,或坐在草地。

四周静谧。

他触景生情,联想到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关于保尔与冬妮娅的爱情描写——保尔提议和冬妮娅赛跑一段。保尔让冬妮娅先跑,保尔追。当保尔终于追上了冬妮娅后,冬妮娅喘息着靠在保尔的胸膛上,使保尔第一次对一个美丽的姑娘产生了亲近之感。保尔就是从那一时刻开始深深地爱上了冬妮娅的……

他希望体验到保尔当时所体验到的那一种圣洁的情感。尽管小婉不是冬妮娅,尽管小婉早已将他对爱对女人的圣洁之感彻底打破。正因为那种圣洁之感早已被彻底打破,他更加希望补偿地体验到一次。

假山后响起了手风琴声,奏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公园里夜色美好。

“男主人公叫什么名字来?”小婉站住了。

“就叫超人。”他醋意大发。

“我问的是演超人那个演员的名字!”

“我也没记住……咱们赛跑吧!”

“赛跑?”她微微仰起了脸,莫名其妙地望着他。月光下,她的脸那么洁白,那么俊,眼睛那么亮。

“嗯。你先跑,我追……看谁先跑出公园的前门……”

“可我穿的是高跟鞋呀!”

“冬妮娅当时穿的也是高跟鞋……”

“冬妮娅?冬妮娅是哪个臭婊子?老实交代!”

“别问这么多了!”

“那,给我什么好处?”

“给你买一辆自行车。你不是早想买一辆‘飞鱼’牌的自行车吗?包在我身上了!”

“行,不白跑就行!”她笑了。于是她向前跑去。

等她跑出二十几米远,他开始追。

忽然她一边飞跑一边喊:“来人啊!有歹徒啦!”

猛地从假山石后跃出一个蛮小伙子,拦腰抱住他,将他摔倒在地,随即扑在他身上。

紧接着又从假山石后出现一位姑娘,也喊:“来人啊!抓歹徒啊!”

小婉停止飞跑,转身见状,咯咯大笑,直笑得弯下了腰。

一时间不知从哪儿又冒出几个人,团团围住在地上搏斗的他和那个蛮小伙子。

小婉笑着跑了回来,对那些人说:“别认真,别认真,我们闹着玩哪!”

拼命压住他的那个蛮小伙子,慢慢从他身上爬起来,瞪着小婉吼:“有你们这么闹着玩的吗?!”

“走吧,谁叫你多管闲事?真不像话!”那姑娘挽着小伙子气愤愤地走了。

“是不像话!”

“唉,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应该教育教育他们,再别这么闹着玩!”

“算啦,走吧!”

人们议论纷纷地散了。四周归复了静谧。

小婉瞧着他狼狈地爬起来,忍不住又用一只手捂住嘴扑哧笑了,还说:“这下我那辆‘飞鱼’牌自行车吹了吧?”

他给予她的回答是着着实实的一记耳光。他顺着原路朝公园后门走去。

她捂着火辣辣的面颊,柳眉倒竖,望着他的背影像望着一个抢走了她钱包的凶汉。

他的背影在一些巨大的老树之间显得那么孤独。他一手捂着腹部——其实是攥着在搏斗时因运气过猛绷断了的窄皮带的两端。他迈的是那种仿佛被捅了一刀的人踉踉跄跄的步子。

她垂落捂着面颊的手,有些不安地喊:“哎!……你没事儿吧?”

他孤独的背影渐渐被那些老树扯开的黑暗之网笼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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