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在玩具厂的院子里,严晓东看见宁宁独自和一只小狗玩耍,走过去,蹲下身问:“宁宁,你认识叔叔吗?”
宁宁望着他摇摇头。
“在徐阿姨这儿住得快活吗?”
“不。”
“为什么?”
“我想我爸爸。”
“几天没见着他了?”
“五天了。”
“五天没见着就想了?”
“嗯。”
“你爱你爸爸?”
“嗯。”
“非常爱?”
“嗯。”
小狗跑走了,宁宁也转身跑走了,去追小狗。
他站起身,看着宁宁追上小狗,继续和小狗玩耍。突然他一脚将一根围花的篱笆条踢断。
住在小小的“民众旅馆”的那一对儿上海夫妻,这几天内争吵不休。女的经常在房间里呜呜哭泣,男的经常对她进行粗暴的训斥,或者对服务员和别的住客进行游说,争取同情。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同情并非百分之百地属于他们。
徐淑芳和曲秀娟被他们,更正确地说是被那当丈夫的拒之门外的第二天上午,他从街上买了毛笔、墨水和几张大白纸回来,铺开在桌上,正准备写吁请全市人民给予他们公道和同情的“呼吁书”的时候,有人敲他们房间的门。
他放下刚刚写了几行字的毛笔,打开门,见门外站着一位身着西服,颈系领带,气宇轩昂的男人。
来人问:“你姓韩?”
他傲慢地回答:“不错。”
他们互相审视。
“我是吴茵……”
“又是代理人!少来这一套!我们和你没什么可谈的,让姓吴的亲自出面跟我们谈!”
“我是吴茵的丈夫王志松。她来跟你们谈也代表我,我来跟你们谈也代表她。”
他傲慢地从门口闪开了。
来人镇定地走入房间,扫了一眼写在大白纸上的几行字,说:“用不着这样吧?”
他说:“那得看我们谈的结果如何了?”语气中隐含着要挟的意味儿。
“会令你们满意的。”来人在床上坐下,“我喜欢开门见山。你们如果真想要孩子,明天我就将孩子送来,车票已经替你们买好了,后天的,软卧。两张大人的票,一张孩子的半票。”说着从兜里掏出三张票放在桌上。
那女人十分意外地看着来人,看了半天,又仰起脸看自己的丈夫。表情与其说是喜悦,莫如说是惊异。
“这……”她丈夫脸上的傲慢立刻被沮丧抻扯得现出了俗相。
“怎么?你们好像并不太高兴嘛!”
那丈夫从桌上拿起了火车票,一张一张仔细看。
“放心,绝不会是假的。”
夫妻俩一时瞠目而视。
“如果二位的真正目的是勒索报酬的话……”来人拉开了黑色的手提包,取出一捆钱放在桌上,不慌不忙地说,“这是一千。不必点,刚从银行提出的。”
接着,取出了第二捆,第三捆。最后索性将提包兜底儿往桌上一倒,桌面顿时堆满钱。他一捆一捆将钱摆整齐,摆了四摞两层。
“你们这种人,我打过交道。选择吧,要孩子,还是要这些钱。”
那一对儿男女眼神儿直勾勾地瞪着钱发愣。
来人又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白纸,展开,双手抚平了折痕,说:“给你们吸一支烟的时间考虑考虑。超过了时间不行,我没那么好的耐性。要孩子,我在这张纸上给你们写字据,保证以后绝不为孩子和你们纠缠。要钱,你们在这张纸上给我写字据,保证以后绝不为孩子和我纠缠。八千,补偿怀孕和生育时的痛苦,不算少吧?”说完就吸烟。
“我们写!我们给您写!”那当丈夫的慌忙从上衣兜取下笔,顾不得坐下,伏在桌上就要写。
“一边去!”来人将一只手放在那张纸上,“孩子又不是从你肚子里生出来的,你和孩子一点儿血缘关系也没有,你算老几?得她写才行!”
那女人仍眼神儿直勾勾地瞪着钱。
“好,好,她写,她写。”那当丈夫的就将笔硬塞在妻子手里。
“写……什么啊?”她怔怔地问。
“第一,写明收下了我们八千元钱。第二,写明永远不再为孩子的事纠缠。”来人突然发火,一拍桌子吼道,“写什么你们他妈的还用问吗!”
那一对男女被吓了一大跳。
“你真笨!连个字据都不会写吗?!”
当丈夫的也对自己的妻子吼起来,握着她的一只手,着急忙慌地写。写了几行字,签上他们的名,赔着小心双手将那张纸呈送给来人看:“您瞧这样写行不行?不行我们重写,或者你起草我们抄,纸我们有的是!”
来人认真审阅一番,将字据一折,揣入了衣兜:“提包也奉送了。”来人立刻站起。于是那当丈夫的便往提包里塞钱。
来人看也不看他们,往外便走。走到门口时,那女人怯怯地问:“能……允许我……看看我儿子吗?”
来人转过身道:“你这还是句有人味儿的话,我替你想到了这一点。”他从兜里取出一个塑料夹子,抽出一张儿童照片,走回来放在桌角。
那女人扑向桌角,拿起照片凑近眼睛细看。那不是宁宁的照片,分明是从什么画报上剪下来的。“这……这不是演过电影那个……你骗我!”
“你将就着看吧!”他扬长而去。
在他背后,房间里传出了哭声。同时传出了那个男人的呵斥:“哭什么哭!有什么可哭的?咱们今天就离开!一会儿我就去退票!买站台票今天就混上火车,说不定他们会后悔!”
他又走回来,推开了房门。那男人忐忑不安地望着他。他说:“你可以再占我两张软卧票的便宜,但把孩子那张半票还给我。”
那女人扑在床上痛哭。
那男人赶紧挑出半票还给他,堆下满脸笑容说:“我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事情才能解决得这般圆满!”
“滚你妈的!”他将那张半票撕碎,掷在那男人脸上。
几个当年的北大荒返城知青这一天又聚在一起时,已经是在夏律师的指教下,逐字逐句地推敲“起诉书”了。如此重要的决策,严晓东竟没来,使姚守义大为不满,嘟嘟哝哝的,开口闭口尽说些谴责严晓东“不仗义”的话。“起诉书”终于写好,徐淑芳念了一遍,众人都认为有理有据,无懈可击,吴茵却动摇了。她说她怕。
“你怕什么?你究竟怕什么?你不是那种前怕狼后怕虎的女人嘛!你不是因为离婚上过一次法庭的嘛!”姚守义不客气地数落她。
“我还是怕伤害了宁宁。夏律师,您真能保证我的宁宁丝毫也不至于受到伤害吗?”这一点,只有这一点,使她下不了最后的决心。
“我将尽力而为。当然,如果非需要孩子出庭不可的话,那……只有尊重法律。”夏律师理智地不肯说出太绝对的话。
这时,严晓东来了。
“你还知道来啊?今天更没你什么事儿了!”姚守义又对他发脾气。
“我说两句话就走,我父亲病了。”他并不介意姚守义的无礼,转向吴茵低声说,“事情已经了结,你放心吧。宁宁是你的儿子,永远是你的儿子。上海来的那一对夫妻,明天就离开,也很可能已经在火车上了。今后他们不会来找你什么麻烦了!”
大家听了他的话,一时都有几分怀疑,像瞧着一个安慰大人的孩子似的瞧着他。
他又说:“我严晓东说话算数。当年我说过要做宁宁的好叔叔的话,我说到做到。”他一说完,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看了吴茵一眼,犹豫片刻,又说:“宁宁他想……想家了。”
不待大家对他的话有所反应,他已走掉了。
老父亲看去似乎身体健健朗朗的,却突然就病倒了。仿佛一台老式的车床,正常地运转着,突然发生了闹不清楚弄不明白的故障一样。昨天午饭后,开始呕吐不止,躺在床上再没有起来过。好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用一支看不见的针管,将力气从身体内抽尽了,包括一家之主的威严和一位老“新党员”的种种“政治热忱”。
正是从那一时刻起,他意识到了他是多么爱自己的老父亲。也看出来了老父亲内心里也是多么地爱他这个儿子。
昨天夜里,老父亲要求他睡在父母那个房间的地毯上。
老父亲说:“这几天你多陪陪我吧,我怕……我怕我挺不过这一关,走了的时候见不着你个影儿。”
他哭了。他像一条眷恋主人的狗似的,和衣在父母床前的地毯上躺了一夜。
今天无论如何得安排父亲住上医院。
两个多小时后,几经周折,他终于办妥了父亲的一切住院手续,心情较为落实较为轻松地从医院里走了出来。
路过“亚细亚”电影院,他不由得一边走一边抬头看“亚细亚”三个朱红色的立体大字。它们被阳光照耀得如同抹了一层鲜血。在它们下方,广告板上,预告着电影《峨眉飞盗》《少林小子》《刁拳鹰爪手》……
一个青年拦住他,向他兜售电影票:“嘿,哥们儿,《逃亡雅典娜》,有脱衣舞的精彩片断,还有不少床上镜头,黄惊打混合。错过不看你这辈子算亏大发了!”
“《逃亡雅典娜》?那得有出国护照!”他粗鲁地推开了对方。
他边走边哼了起来: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黄色的脸孔有红色的污泥……
吴茵当天晚上和宁宁回到了家里。
王志松却十点多钟才回家。他回来时,宁宁已经在小屋睡熟了,而她正坐在桌前看他誊写得清清楚楚的一篇文章。
文章的题目是“我为什么又割舍了儿子?”
桌上堆着几十封信,每一封信都是写给他的。
他问:“你带着宁宁这几天住到哪儿去了?”
她问:“你还要到大学去做报告?”
“没办法,推脱不了。你以为我心里就真愿意吗?”他走到桌旁,将文章从她手中抽出,和那些信一齐收在夹子里。
她站起来,说:“题目和内容都得改变了,事情已经彻底过去了。他们根本不是为宁宁而来的,他们最迟后天将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真的?那太好了!”他要搂抱她,“我们不是什么也没有损失吗?你知道我收到多少封信?近二百封!几乎每一封信中都有对你的赞美之词啊!报告文稿不难改,换另一个角度谈就是了!”
她挣脱他朝小房间走去。
他抢前一步拦住她,低声问:“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她回答:“我原谅。”
“可你心里明明还在恨我!”
“我恨不起来你了。”
“你自己不是刚才还说,事情已经彻底过去了吗?”
“是的。是彻底过去了。”
“那你继续跟我怄气!”
“你看我是跟你怄气的样子吗?”
“那……你帮我参谋参谋报告文稿怎么改。”
“你自己会改好的。”
他注视着她,忽然狠狠打了她一记耳光。
她淡淡一笑:“连这我也原谅。”
“你!……”他的心理倾斜了,他的脸扭歪了。
她无声地走入了小房间。他扑过去推门,门从里边插上了。
马路上,传来几个小青年阴阳怪气的歌唱:
谁说认识你
是命运的错
谁说离开你
是命运的折磨
谁说这一切都是错
那我情愿一错再错……
他像一头豹子似的扑到窗前,探身窗外,大吼一声:“住口!”
唱《错》的是垃圾清除工们。他遭到了他们的一顿怒骂……
沽名者大抵总要付出代价。
到了做报告的日子,他托词生病,结果还是被小车接了去。
尽管有讲稿,他的口才也没得到正常发挥。因为严晓东和姚守义混进了大学礼堂,而且坐在第一排。使他感到那礼堂仿佛大法庭,自己是被告,两个昔日的好伙伴是坐在法官席上的法官。
大学生们并不那么容易感动,递条子提出一个又一个尖刻的问题。诸如:
高尚者是不屑于自我标榜高尚的,你认为你自己高尚吗?
你不过就是抚养了一个弃儿,这值得让全社会都知道吗?
你是不是想借此达到什么不可告人之目的?
他怀疑他被请来,其实是要当众解剖他。类似的问题他一个也不回答,将那些条子悄悄揣入衣兜。像个穿上了教服的偷儿,偷圣坛上的银烛台。
尤其使他如坐针毡的是严晓东和姚守义的目光——透视着他的灵魂……
从始至终,与其说他受到欢迎,莫若说他受到审判。
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赤身裸体地离开了用小汽车接他的这一所大学。也许唯一感到满意的是学生会主席——他毕竟组织了一次活动。意义何在是另外一回事。
既然他的报告并未怎样受欢迎,因而也就未受欢送。小汽车接去的,自己走回来的。
在他家那幢楼前,严晓东和姚守义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将他拦在楼口。
严晓东扔掉烟,问姚守义:“开始吧?”
姚守义说:“开始吧!”
于是他们开始狠狠揍他。
“晓东,别捣他肋骨。踢他屁股!”
“我知道!”
他们将他打倒在地,两个人四只脚,猛踢他的屁股。
“住手!怎么回事?”
一位民警从路口奔过来。
他被踢得一时爬不起来,一手撑地,一手抹了下鼻子——满手鲜血。
他对民警说:“他们……是我兄弟……放他们走……”
“兄弟?……兄弟之间也不能大打出手啊!”
民警不相信。
姚守义埋怨严晓东:“你干吗往他脸上打?”
严晓东看了他一眼,嘟哝:“你就那么肯定是我打的吗?”掏出手绢往他上衣兜一掖,警告道:“擦干净了血再回家,要是叫吴茵看出你挨揍了,我俩还会堵住你,教训你!”
姚守义说:“走!”
他们就走了。
他们互不说话,互不相视,大踏步地直往前走。
走到路口,他们同时站住,一个往左转身,一个往右转身,都回头看。
王志松仍蜷坐在地上,似乎还爬不起来。
“我……踢得太狠了点儿……”
“我……也是……”
严晓东和姚守义泪流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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