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死了的老厂长最早坐“吉普”,后来坐苏联“老大哥”援助的“伏尔加”。“老大哥”变“修”后,以示对“修正主义”的轻蔑,用新“伏尔加”换了辆旧“上海”。中国之门户对国际商团大敞开后,旧“上海”更其显得破旧,服务于十一级干部未免太不成体统,便进口了一辆“丰田”坐,以示紧紧追随时代之改革潮流。老厂长活时常感慨系之地说:“妈那巴子,现如今皮包公司经理坐‘奔驰’,发了家的老农坐‘皇冠’,老子堂堂正正的十一级,却坐‘丰田’,够能保持优良传统的了!”

局领导要与姚守义和邢副厂长谈话,两人同坐那辆“丰田”去。

“瞧这车造的,积灰蒙土的。往后,你得至少每天给我刷洗一次!”邢副厂长在车里这么对司机说,“给我”两个字咬出特别强调的意味。

司机连声回答:“是,是……”仿佛那辆小车理所当然地已然是只有邢副厂长才配坐的专车了。

姚守义当即叫司机停车。

司机将车靠向人行道停了,他说:“我溜达着去。”就下了车,扬长而去。

来到局里,却见邢副厂长坐在会客室。两人互不相视,各吸各的烟。

一会儿,局党委秘书走进,客客气气地对邢副厂长说:“让您久等了,局长和局党委书记刚才在开会,请跟我来吧!”

邢副厂长掐灭烟,得意地站起,瞥着姚守义笑道:“既然先请我,我就不礼让了!”趾高气扬地跟在秘书身后走了出去。

几分钟后,又一个人走进会客室,问他:“你是姚守义?”

他抬头看那人一眼,冷冷地回答:“对。”

“我是局长。”那人向他伸出一只手。

姚守义将头扭向一旁,不握那人的手,连站也不往起站一下。

局长笑笑,将门关上,落座后掏烟盒,又问:“换一支?”

姚守义倔头倔脑地说:“不换。”

“我的比你的好。我的是‘金键’。”

“好也不换。”

局长又笑笑,吸着了烟。

“小姚,你究竟想不想当厂长?”

“不想!”他回答得相当干脆。

“真不想当?”

“你怀疑我口是心非?”他有些火了,隐忍地瞪着局长。

局长说:“就算我怀疑你,也不是没有道理嘛,真不想当官的人可不多呀!”

“当厂长有什么好处?”姚守义吐了一口烟雾,有意摆出玩世不恭的样子。

“好处?”局长笑了,眼光迅速掠过姚守义,又弹了弹烟灰,“好处,可是多了。比如:分房子,安电话,调工资……都挺实惠的!”那眼光,又迅即从姚守义脸上扫过。

“诱以官禄?”

姚守义先是觉得这位局长大人真够庸俗的,待到抬眼望一下局长,又觉得那张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

局长表情严肃起来:“我不过直人直话,把事挑明了说。党既然给予当官的人好处,那就应该对想当官的人有个比较,有个选择。我们选择了你,这叫一厢情愿。一厢情愿不行。老百姓话说,上赶着不是买卖。比方我刚才敬你烟,你不接受,我也不硬塞给你,不然反而会被你瞧不起。木材加工厂厂长,也不是非你姚守义莫属。当然,你有你的优势,当过几年红旗车间的主任,下过乡,吃过苦,有责任感,有一定的领导能力,给你个机会。我们党如今奉行为尽量多的人创造机会的原则。你可别把事想拧了。”

“这……我是怕……辜负了领导的信赖啊!”

姚守义的傲慢劲儿被局长一番话彻底扫光了,语调顿时变得谦虚。他低下头,不好意思继续瞪着局长。他忽然觉得这位局长并非庸俗之人,很开诚布公,很随便,没架子。

“我们也怕你辜负了我们的信赖啊,所以要和你当面谈谈。”局长见他那支烟快吸尽,向他递过烟盒,他红着脸弹出一支。局长又将按着的打火机向他伸过来,他赶紧吸着烟。

“那……邢副厂长……我怕……我比他年轻,关系难处啊!”

“局里新成立了外联办公室,他这人有这方面的特长,我们把他调到局里来当主任。”

“他不愿意呢?”

“他会愿意的。韩书记正在和他单独谈话。如果他实在不愿意,可以当工人嘛!共产党人,应该能上能下嘛!”

“我……不是党员……”

“不是党员也可以当厂长嘛!我就是先当上了局长,以后入的党嘛!当局长前我是林学院教授,出版过三本林业方面的书。我认为我这个局长当得不错。当上局长后又出了一本书。”

局长笑了。

姚守义也笑了。

“可我……还……骂过共产党……”

“你指你在整党期间那些言论?不算骂共产党。有人认为那是反动言论,我看不是。在这一点上,我和韩书记的看法是一致的,态度是明确的。共产党请党外同志帮助进行整党嘛,就是真有人骂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党就那么脆弱?那么经不起骂?一骂就垮?如果党到了这种地步,还领导什么改革?嗯?被认为是在骂共产党的人中,有从内心里爱护党的同志。用老百姓话说,恨铁不成钢。像毛毛虫似的爬在党这棵大树上的人,才不骂党呢!”

姚守义不好说什么,光自低着头吸烟。

“我看今天咱们就谈到这儿,你先回去考虑考虑。”局长说着站了起来。

“我……我当!”姚守义也站了起来。

“当厂长的好处打动了你的心?”

“不!”姚守义不好意思地笑了,“局长……这么看得起我,我姚守义也不能太不识抬举啊!”

“决心定了?”

“定了!”

“那咱们还得坐下来谈谈。”

局长又坐下了。

姚守义也又坐下了。

他掏出烟盒向局长献烟。

局长说:“吸我的。有好的不吸孬的!”

于是他又吸了局长一支烟。

“怎么个当法?”

“还用问?改革!大刀阔斧!”

“怎么个改革?怎么个大刀阔斧?”

“这……”姚守义答不上来。

“我就怕你这么干。这么干你当不长,最多半年非垮台不可!我希望你当得长远点儿,半年垮台岂不等于辜负了局里领导?一个人渴了的时候,常常说一口气儿能喝光大海,那是愿望,或者叫作吹牛皮。真喝起来,恐怕一瓢他也喝不光,何况海水是咸的。今天的报上说,改革要只争朝夕,步伐越快越好,越大越好,改得越彻底越好。这完全正确,但这是愿望。所以你别说什么大刀阔斧,那是大话,是吹牛皮。你根本不可能做到,局里也根本不可能做到,也就谈不上多么有力地支持你。你要悠着劲儿干,抻着劲儿改,这是我当好局长的经验。传授给你,你得信。中央改革的火候还没烧到,你一个小小厂长迫不及待地掀锅,那馒头非夹生不可。”

姚守义洗耳恭听,越发觉得局长是个可亲的人了。

“我……我在厂里有群众基础,我想不至于……”

“不至于怎样?什么叫群众基础?别过分自信这一点,别那么幼稚!你们厂告你的信不少,四十多封。”

“什么?四十多封!”姚守义霍地站了起来。

“坐下。你坐下。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有群众基础,那是群众认为你根本没可能当厂长以前。你一旦当上了,群众基础就丢了一半,有群众基础就也许会变成没群众基础了,这是如今的一条规律,还挺普遍。现在一种有意思的现象是,谁恨谁,就四处散布,说谁谁谁要被提拔了,要被重用了,要高升了,于是有关方面准收到不少群众来信,揭发检举那个人多么坏多么坏。马克·吐温写过一篇小说《竞选州长》,主人公还没当上州长呢,便被指控犯有盗窃罪、诈骗罪、强奸罪,并且有九个肤色不同的私生子……”

姚守义不由得笑了。

“你笑什么?”

“九个,太多了!”

“是啊,太多了……不谈这些。你们木材加工厂的浪费现象很严重,每年十几万元的损失。我看你第一年内减少浪费就不错了。改革,改革,具体进行,要一件事一件事地做。某些改革者,新官上任三把火,三把火烧过,倒把孙悟空自己的毫毛烧光了,不但自己遍体鳞伤,改革之火也随之熄灭。别做这样的改革者。”

“局长,您放心,减少浪费不是件难事。”

“不是件难事?要减少浪费,就得端正每一个工人的劳动态度。光靠宣传主人公精神,行吗?靠奖金?你们是个亏损厂,哪儿来那么多钱发奖金?靠劳动纪律?劳动纪律一严格起来,工人们能不骂你?我们过去总强调群众是真正的英雄,群众之中蕴藏着多么多么巨大的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情。这是很片面的观点,不实事求是的观点,幼稚的观点。群众不就是张三李四王五姚六徐大麻子杂姓人等吗?看不到群众的惰性,涣散性,麻木性,逆反性和被动性,对改革者是危险的。改革的某些阻力,也来自于群众身上积淀的消极因素。怎么比喻呢?类似一种黏糊糊的东西,能黏住改革者的手脚,甚至黏住他们的思想……”

当局长送姚守义时,他仿佛觉得自己变聪明了些,又似乎变得更糊涂了。他仿佛觉得自己信心十足,又仿佛完全没有信心了。但他当厂长的意念却更坚定了。他喜欢担点儿风险。那样,一个人活着才不无趣味。

邢副厂长已经坐在小车里了,满脸失宠者的沮丧表情。

局长和蔼地问邢副厂长:“想通了?”

“想通了。”邢副厂长本不愿笑,又习惯了对上级笑,那种笑就非常之勉强,非常之苦涩。

“想通了好,想不通不好。”

局长同姚守义握过手之后,又对邢副厂长说:“你要认真负责地向小姚交代厂里的工作。”

小汽车开走,姚守义和邢副厂长,一个将脸转向左边,一个将脸转向右边,各自望街景。

忽然邢副厂长吼道:“停车!”

司机如同没听见,继续开。

“聋啦?我叫你停车!”

司机扭回头看他一眼,并未停车。

“我不回厂!到医院拔牙去!”

司机将车开过红绿灯,正缓缓靠向路边。

姚守义语气平和地说:“先送邢副厂长到医院!”

“好嘞。”司机开走了车……


  (https://www.02ssw.cc/5037_5037683/43819590.html)


1秒记住02书屋:www.02ss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02s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