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废物”

呕吐的酸腐气味还没散尽，又被风卷着的血腥味盖过，两种气息在晨雾里拧成一股刺人的绳，勒得雷阳的喉咙发紧。他还保持着蹲坐的姿势，前爪撑在湿漉漉的泥土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撕裂般的疼。胃里的痉挛明明已经过去，身体却还在不受控制地发颤，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连抬头的勇气都快没了。

围猎场静得可怕。

刚才撕咬的脆响、黄羊的哀鸣、成年狼的低吼……所有声音都在他呕吐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只有风刮过草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几只秃鹫盘旋的翅膀声，衬得他喉咙里残留的“嗬嗬”声格外突兀。那些声音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空气里的紧绷，也割着他早已摇摇欲坠的自尊。

雷阳的眼皮垂着，能看到自己前爪边的那滩酸水——里面混着点昨晚吃的野兔碎骨，此刻正被露水浸得发胀。血珠在他的鼻尖上已经半干，留下一道暗红的印子，像块洗不掉的污渍。他能感觉到周围有无数道视线落在背上，有黑石那带着嘲弄的，有其他幼狼好奇又漠然的，还有成年狼们近乎审判的……那些目光比荒原上的寒风更冷，冻得他四肢发麻。

“咚。”

一声闷响从围猎圈中心传来。

雷阳的耳朵猛地一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那是裂齿放下黄羊残骸的声音——狼王刚才正咬着黄羊的脊椎，此刻大概是松了口，沉重的骨节砸在地上，震得草叶都颤了颤。他能想象出裂齿此刻的姿势：高大的身躯微微弓着，沾满血的鬃毛在晨光里泛着油亮的光，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此刻一定睁得很大。

他不敢抬头。

风耳突然往他身后缩了缩，小爪子紧紧扒着他的尾巴根，喉咙里发出细若蚊蚋的呜咽。这只幼狼的耳朵贴在地上，显然比他更早捕捉到了危险的信号——那是属于狼王的、即将爆发的怒意，正像乌云一样从围猎圈中心弥漫开来。

“呼——”

裂齿的鼻息声清晰地传来。那声音很重，带着胸腔里翻腾的气流，像远处即将到来的雷暴，每一次起伏都震得空气发颤。雷阳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甚至能数出自己脉搏跳动的次数，“咚咚”地撞着耳膜，和远处秃鹫的翅膀声重叠在一起。

然后，是脚步声。

沉重的、带着压迫感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踩在草地上，朝着他的方向靠近。每一步落下，都能感觉到地面传来轻微的震动，顺着前爪的掌心往上爬，钻进四肢百骸，让他的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那是裂齿的步伐——狼王的脚掌比普通狼大上一圈，踩在泥地里会留下更深的印子，此刻那些印子正朝着他延伸过来，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

雷阳的指甲深深抠进泥土里，指缝间渗进了湿冷的泥屑。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跑。可身体像被钉在了原地，腿肚子转着筋，连挪动半寸的力气都没有。他知道自己跑不掉，也不能跑——在狼王的注视下转身逃窜，只会招来更可怕的惩罚。

脚步声停在了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

那道阴影瞬间笼罩下来，比刚才阳光投下的影子更浓、更沉，像块巨石压在他的背上。雷阳能闻到裂齿身上的气味——浓重的血腥味里混着松脂和尘土的气息，那是属于狼王的、独有的味道，平时让他觉得安心，此刻却只让他头皮发麻。

他能感觉到裂齿正在低头看他，那目光一定像淬了冰的刀，一寸寸刮过他颤抖的脊背，他沾着血污的脸颊，他那滩狼狈的呕吐物……所有的不堪都被赤裸裸地暴露在狼王眼前，没有一丝遮掩。

“呜……”雷阳下意识地发出一声示弱的呜咽，声音细得像蚊子叫。这是他从雪爪那里学来的，当狼意识到自己犯错时，会垂下耳朵，压低身体，发出这样的声音表示臣服。可此刻他连耳朵都忘了耷拉，只是僵硬地低着头，喉咙里的呜咽更像是绝望的喘息。

空气里的沉默越来越重，重得像要滴出血来。

黑石突然嗤笑了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雷阳耳朵里。他能想象出那只亚成年狼此刻的表情——一定是歪着头，嘴角勾着嘲讽，尾巴得意地甩着。这声嗤笑像根火柴，瞬间点燃了什么。

“嗷——！”

裂齿的咆哮猛地炸响，震得雷阳的耳膜嗡嗡作响。

那不是平时狩猎时的威慑，也不是教训幼崽时的警告，而是带着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怒意，像平地惊雷般在围猎场上炸开。草叶被震得剧烈摇晃，远处的秃鹫似乎都被惊得拔高了几分。雷阳的身体猛地一颤，差点瘫倒在地，后颈的毛发不受控制地竖了起来，那是狼面对危险时的本能反应。

他被迫抬起头。

视线撞进一双猩红的眼睛里。

裂齿的眼睛不知何时染上了更深的红，大概是刚才啃咬时溅上的血，此刻在晨光里闪着骇人的光。那瞳孔缩成了一条竖线，像蛇一样，死死地锁住他，里面翻涌着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伤人的情绪——厌恶。

那种厌恶像冰碴子，混在狼王的目光里，一下下砸在他脸上。不是对猎物的残忍，不是对敌人的凶狠，而是对“无用之物”的、近乎唾弃的嫌弃，仿佛他不是一只狼，而是一块挡路的石头，一团碍眼的污泥。

雷阳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他看到裂齿的嘴唇动了，那沾满血污的嘴角往后咧开，露出尖利的獠牙，每一根獠牙上都挂着细小的肉丝。然后，那两个字从牙缝里挤了出来，低沉、沙哑，带着咆哮的余震，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废物！”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雷阳的大脑“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他听不到风的声音，听不到秃鹫的翅膀声，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世界里只剩下这两个字，在他的脑子里反复回荡，撞击着颅骨，发出沉闷的回响。

废物。

这两个字他不是没听过。前世在孤儿院，他笨手笨脚学不会系鞋带时，有孩子这么骂过；后来在工地搬砖，他没接住师傅扔来的扳手时，工头也这么吼过。可那些声音都远不及此刻裂齿的这两个字，带着如此重的分量，如此深的否定。

那些时候，他知道自己只是“做得不好”。可裂齿的这声“废物”，像一把精准的刀，剖开了他所有的伪装——他不是“做得不好”，而是“不配”。不配站在这个围猎场上，不配属于这个狼群，甚至不配做一只狼。

他可以接受自己动作笨拙，可以忍受被亚成年狼驱赶，可以努力学着不去想人类的事……可他无法承受这样的否定。这否定不是针对他的行为，而是针对他的存在本身。

裂齿似乎还在盯着他，但雷阳已经看不清狼王的表情了。眼泪不知何时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周围的一切。他看到雪爪从狼群里挤出来，焦急地朝着他这边张望，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却被裂齿身上散发出的怒意震慑着，不敢上前一步。

他看到灰毛低下头，用爪子扒拉着黄羊的内脏，仿佛对这边的事漠不关心，可那微微顿住的动作，暴露了它的在意。

他看到断尾那只独眼闪了闪，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笑意，似乎早就等着看这一天。

而黑石，那只总是和他作对的亚成年狼，此刻正站在裂齿身后不远处，高昂着头，胸膛挺得笔直，像是在炫耀——看，我就说他不行。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带着各种各样的情绪，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一句话。

雷阳的嘴唇颤抖着，想为自己辩解，喉咙里却像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说“我不是故意的”，想说“我只是……不习惯”，想说“我会改的”……可这些话在裂齿那声“废物”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在这片荒原上，弱肉强食是唯一的法则。同情是奢侈的，解释是多余的。能不能捕猎，能不能忍受血腥，能不能为狼群带来价值……这些才是衡量一只狼的标准。而他，显然没达到这个标准。

裂齿的咆哮渐渐平息了，但那道目光依然没有移开。雷阳能感觉到那目光里的冰冷越来越重，像要把他冻结在原地。狼王大概是觉得多说无益，这样的“废物”根本不值得他浪费力气去教训。

“哼。”裂齿发出一声冷哼，那声音里的轻蔑像针一样扎进雷阳心里。

然后，那道阴影动了。

裂齿转身走了，脚步声朝着围猎圈中心走去，每一步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没有再看雷阳一眼，仿佛刚才那声“废物”已经是对他最后的审判，从此之后，他就只是个不值得再被关注的存在。

直到那脚步声消失在啃咬声里，雷阳才像被抽走了最后一根骨头，彻底瘫坐在地上。

后颈的毛发还竖着，身体却抖得更厉害了。他捂住脸，不是为了遮掩血污，而是想挡住那些无处不在的目光。可那些目光像穿透了他的爪子，直直扎进他的皮肤里，让他浑身发冷。

“雷阳……”风耳小心翼翼地凑过来，用头轻轻蹭他的胳膊，小喉咙里发出安抚的呜咽，“别听他的，你不是……”

“我是。”雷阳的声音突然响起，沙哑得不像他自己。

他放下爪子，看着风耳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面映着自己狼狈的模样。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和这群狼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人类的记忆，更是生存的本能。他们能坦然接受血腥，能毫不犹豫地撕咬，能在弱肉强食里活得理直气壮……而他不能。

“我就是个废物。”他又说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

风耳被他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小耳朵耷拉下来，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雷阳没有再解释。他抬起头，望向围猎圈中心。裂齿已经重新开始进食，巨大的头颅低着，撕扯着黄羊的后腿，周围的成年狼们也恢复了之前的状态，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只有雪爪，还在时不时地朝他这边望，眼神里的担忧像根细针，轻轻刺着他的心。

阳光升高了些，照在身上有了暖意，却驱不散他心里的寒意。他低头看着自己沾着血和酸水的前爪，突然觉得很陌生。这双手爪子，本该像裂齿、像黑石那样，用来捕猎，用来撕咬，用来为自己挣得在狼群里的位置……可它们此刻却只能无力地垂着，连握紧的力气都快没了。

远处的河谷传来了流水声，清脆悦耳，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雷阳望着那片被晨光染成金色的河谷，突然想起了前世的自己——那个在城市里挤地铁，为了几块钱加班费而熬夜的年轻人。那时候的他，也曾被人骂过“没用”，可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如此渺小，如此格格不入。

“呜……”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这一次不是示弱，而是无法言说的委屈和茫然。

围猎场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成年狼们啃咬骨头的脆响此起彼伏，构成了一曲属于荒原的、残酷而真实的乐章。雷阳坐在这片乐章之外，像个被遗忘的音符，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他知道，裂齿的那声“废物”，不仅仅是一句斥责。

那是一道界限，将他彻底推向了狼群的边缘。

那是一个警告，告诉他如果再学不会像狼一样生存，等待他的只会是更残酷的结局。

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不是因为呕吐，而是因为那两个字带来的、更深的绞痛。雷阳低下头，用爪子捂住脸，指甲深深陷进泥土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抓住点什么，才能不让自己在这片陌生的荒原上，彻底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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