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迁徙的踪迹
天还没亮透时,雷阳就被一阵细碎的响动惊醒了。不是风吹过岩石的呜咽,也不是同伴翻身的窸窣,而是一种更密集、更遥远的声音——像无数粒沙子被风卷过大地,又像潮水退去时,河床露出的石子在阳光下互相碰撞。
他撑起前爪,耳朵贴向地面。那声音正从草原深处传来,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方向性,由南往北,浩浩荡荡。洞穴里的成年狼们显然也听到了,裂齿最先站起身,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他抖了抖背上的毛,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像是在确认什么。
“是迁徙的脚步声。”雪爪的声音贴着地面传来,她刚喂完白绒最后一点嚼碎的肉渣,此刻正望着洞口,尾巴紧绷如拉满的弓弦,“今年比往年早了半个月。”
雷阳跟着裂齿走出洞穴时,天边刚泛起一层灰蓝。风里的焦糊味淡了些,却多了股陌生的气息——混合着尘土、汗水和某种……集体移动时特有的、带着恐慌的腥气。他顺着风的方向望去,只见南方的地平线上,扬起一道浑浊的黄线,像一条正在蠕动的巨蟒,将天空和草原的交界线都染成了土色。
“是角马群。”黑石的声音从旁边响起,他的鼻尖微微抽动,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急切,“还有斑马和羚羊,它们在往北方的河谷迁。”
裂齿没有说话,只是迈开步子往南走。他的脚印深嵌在干裂的泥土里,每一步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雷阳和其他成年狼紧随其后,幼崽们被留在洞穴深处,由一只跛腿的老狼看守——这样的迁徙季,连自保都成问题,没人有余力照看无法奔跑的幼崽。
越往南走,地上的蹄印就越密集。起初只是零星的、散乱的印记,像谁不小心打翻了墨瓶,可走出不到三里地,整片草原就像被一张巨大的蹄铁碾过,深褐色的泥土翻卷起来,露出下面苍白的沙砾。有的蹄印里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大概是体弱的猎物被同类踩踏所致,在晨光里凝成暗褐色的痂。
雷阳的爪子踩在这些交错的蹄印上,能感觉到泥土的温度。还带着一丝微弱的余温,说明大部队刚过去不久。他忽然想起人类课本里的插画——那本讲非洲草原的科普书上,迁徙的角马群像一条红色的河流,浩浩荡荡地穿过 Mara 河,配图的文字写着“生命的轮回”。那时他只觉得震撼,觉得那是自然的奇观,从没想过,当这“轮回”真的发生在眼前,空气里会弥漫着这样浓重的焦虑。
“它们跑得很快。”黑石蹲下身,用鼻子嗅着地面的气息,“风里的味道很新,最多领先我们两个时辰。”
裂齿抬头望了望太阳的位置,晨光已经变得刺眼,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分两队。”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带三只狼往西,绕到它们侧面;黑石,你带两只往南,追它们的尾巴。正午在这里汇合。”
没有多余的话,狼群迅速分成两队。雷阳被分到了黑石的队伍里,跟着他往南疾奔。风迎面吹来,带着越来越浓的兽群气息,那气息里除了汗味和尘土味,还藏着一种让狼族兴奋的、属于猎物的恐惧——就像熟透的果实散发的甜香,引诱着猎手步步紧逼。
可跑着跑着,雷阳发现了不对劲。
地面上的蹄印越来越稀疏,也越来越凌乱。原本朝着正北的方向,渐渐出现了分叉,有的蹄印拐向了西北,有的则偏向了东北,像是一群被打散的鸟,失去了统一的轨迹。黑石的速度慢了下来,他不停地嗅着空气,尾巴也从紧绷的状态变得有些下垂。
“它们在分散。”黑石低吼一声,语气里带着懊恼,“旱季来得太急,河谷的水可能不够,它们在找新的水源。”
这意味着,狼群的围猎计划彻底落空了。对付迁徙的大部队,狼族靠的是集体围堵,利用地形把猎物赶进绝境。可一旦猎物分散成小股,以狼群现在的数量,根本无法同时追踪。
“追那股最大的。”黑石咬了咬牙,朝着西北方向的蹄印追去。那里的印记最深,显然聚集了不少成年角马。雷阳和另一只叫灰耳的母狼立刻跟上,爪子踏过干燥的草茎,发出“沙沙”的声响。
太阳渐渐升到头顶,草原像被扔进了火炉。空气烫得能点燃火,雷阳的舌头伸得老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唾液刚流到嘴边就被蒸发,在嘴角结出白色的盐霜。他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草原在热浪中扭曲成波浪状,蹄印也变得若隐若现。
“停下。”黑石忽然刹住脚步,他低下头,用爪子扒开地上的一簇枯草。下面的泥土里,除了角马的蹄印,还混杂着一些更小的、尖锐的爪印。“有鬣狗。”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它们也盯上了这股猎物。”
鬣狗的出现,意味着这场追逐变得更加凶险。那些家伙不仅会抢夺猎物,还会毫不犹豫地攻击落单的狼。雷阳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向黑石,发现对方的耳朵已经贴向了后方——那是警惕的信号。
“再往前追,可能会和它们撞上。”灰耳的声音带着犹豫,“我们只有三只。”
黑石没有立刻回答,他望着远方的地平线,那里连一丝兽群的影子都没有。沉默了片刻,他忽然转身:“往回走。去和裂齿汇合。”
这个决定带着屈辱,却又无比理智。在旱季,任何一场无谓的争斗都是致命的。雷阳跟着他们往回跑,来时的蹄印在阳光下泛着白,像一条被遗弃的路。他的胃饿得发疼,喉咙干得像要冒烟,可他不敢停下,只能机械地迈着步子,任由热浪一遍遍冲刷着身体。
等他们回到约定的汇合点时,裂齿的队伍已经在那里了。他们什么都没带回来,三只狼的耳朵都耷拉着,显然也是空手而归。裂齿看到黑石嘴里空空如也,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疲惫,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用爪子在地上刨了个浅坑,示意大家休息。
“往东北走。”歇了不到一刻钟,裂齿忽然站起身,“那边有片灌木丛,可能会有落单的猎物。”
狼群再次出发,脚步却比来时沉重了许多。太阳开始西斜,把草原染成一片橘红,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群踉跄的幽灵。雷阳的视线落在地上,那些凌乱的蹄印在夕阳下渐渐模糊,他忽然觉得,这些印记像一道道伤口,刻在草原的皮肤上,而迁徙的兽群,就是一群逃离伤口的血珠。
人类课本里说,迁徙是为了生存。可生存的代价,是把这片土地的生机也一并带走。
走到那片灌木丛时,天已经快黑了。低矮的灌木叶子早就黄透,一碰就簌簌落下,像碎掉的阳光。裂齿让大家散开搜索,雷阳钻进一丛最茂密的灌木后,忽然听到一阵微弱的“窸窣”声。
他立刻压低身体,缓缓靠近。声音是从一堆枯黄的草下传来的,带着一种惊慌的颤抖。雷阳猛地扑过去,前爪按住那堆草,只听一声短促的尖叫,一只灰褐色的野兔从草堆里窜了出来,却被他死死按住了后腿。
这只野兔瘦得能看清肋骨的形状,挣扎的力气也小得可怜,大概是被迁徙的兽群遗弃的老弱病残。雷阳咬住它的脖子,几乎没费什么力气,那微弱的挣扎就停止了。血腥味在舌尖散开,带着一丝苦涩——这不是狩猎的喜悦,更像是绝境中的一点安慰。
他叼着野兔走出灌木丛时,看到黑石和另一只狼也回来了,嘴里同样空空如也。裂齿看到他嘴里的猎物,眼神动了动,却没有上前,只是用尾巴朝洞穴的方向甩了甩。
回程的路格外漫长。雷阳叼着野兔,能感觉到那小小的身体在嘴里渐渐变冷。夜幕像一块巨大的黑布,慢慢覆盖了草原,星星在头顶亮起来,稀疏得像掉在地上的米粒。风里又带上了凉意,却吹不散他喉咙里的血腥味。
“人类的书里,没说过迁徙会这么……饿。”雷阳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教室里翻书的午后。那时他对着插画里奔腾的角马群惊叹,觉得那是自然的伟力,从没想过,当自己真的站在这片迁徙过的土地上,脚下踩着的是干涸的蹄印,嘴里叼着的是勉强糊口的猎物时,“迁徙”这两个字,会带着这样浓重的、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洞穴里的空气比昨夜更压抑。幼崽们大概是饿极了,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像一群被遗忘的小猫。雪爪看到雷阳带回的野兔,眼睛亮了一下,立刻迎上来,用鼻子蹭了蹭他的脸颊。
裂齿用爪子把野兔分成了好几份。最大的一块给了几只负责狩猎的成年狼,剩下的小块,由雪爪分给幼崽们。白绒分到的那块,只有指甲盖大小,雪爪用舌头把它嚼碎了,一点点喂进白绒嘴里。白绒的眼睛半睁着,似乎连吞咽都很费力,那点肉糜在它嘴里含了很久,才慢慢咽下去。
雷阳分到的那块肉,他没吃,悄悄推到了白绒面前。雪爪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用舌头舔了舔他的耳朵。洞穴外,风又开始刮了起来,带着远方迁徙兽群留下的余味,在黑暗中呼啸。
雷阳蜷缩在白绒身边,听着洞穴里此起彼伏的、带着饥饿的呼吸声。他想起那些密密麻麻的蹄印,像无数个指向远方的箭头,而他们,就被困在这些箭头的起点,守着一片正在枯萎的草原,和一群越来越虚弱的幼崽。
夜色渐深,幼崽们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大概是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雷阳望着洞口的方向,那里漆黑一片,只有几颗星星的光,勉强照亮了洞口的岩石。他不知道明天该去哪里狩猎,也不知道下一次,是否还能带回这样一只瘦弱的野兔。
他只知道,迁徙的踪迹还在延伸,而旱季的阴影,才刚刚开始笼罩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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