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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市声


“泉沁理发室”的门板彻底卸下,倚在墙边,算是正式开了张。清晨稀薄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店里,在磨得光亮的青砖地上投下一方暖色,空气里浮动的微尘在其中清晰可见。

爷爷郑力敦坐在靠墙的长凳上,拿出那杆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的烟袋锅,并不点燃,只是习惯性地叼在嘴里,眯着眼看着弄堂口来往的人影。这是他的老习惯,开工前的一刻宁静。

小河则将一块写着“理发刮脸”的小木牌挂到门外显眼处,又回身拿起抹布,将本就锃亮的工具台和镜子又擦拭了一遍。这是她前世做惯了的活计,对待吃饭的家伙,总有份下意识的敬意和洁癖。

弄堂渐渐活泛起来。

“豆腐脑——热乎的豆腐脑——”挑着担子的小贩拖着长音吆喝着走过。

“赵阿大,今朝阳春面几钿一碗?”隔壁裁缝铺的顾秀芳端了个搪瓷碗出来,嗓门清亮。

“老价钱,老价钱!顾家嫂,给你多撒点葱花?”对面支起简易棚子的老正兴菜饭摊主赵阿大一边捅开炉子一边笑着回应。他的妻子赵婶已经在忙着洗刷碗筷,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烟纸店的王老板也开了板窗,将一包包“老刀牌”、“美丽牌”香烟整齐地码放在窗口的玻璃罐子里,眼神精明地扫视着过往行人,盘算着一天的生意。

一个穿着打着补丁的短褂、头发乱蓬蓬的半大少年,赤着脚,提着一摞空热水瓶,飞快地跑向弄堂深处的“老虎灶”,那是小学徒阿宝,又在为隔壁鸿升铁匠铺的师傅们跑腿打开水。

这就是宝山里的清晨,琐碎、嘈杂,却充满了挣扎求生的热乎气。

小河静静看着,这些景象与她历史书中读到的“民国上海”既重叠又疏离。书里写的是十里洋场、风云际会,而眼前,是灶披间的烟火、斤斤计较的铜板、和为了下一顿饱饭而奔忙的脚步。宏大叙事落在了实处,便是这日复一日的市井人生。

“郑师傅!小河!”

一声招呼打断了小河的思绪。回头一看,是邻居张妈,手里拉着个七八岁、剃着桃子头、鼻涕邋遢的小男孩。

“哎,张妈,早啊。”爷爷连忙拿下烟袋锅,站起身,脸上堆起生意人的和气笑容。

“早啥早,被这小讨债鬼吵得头昏。”张妈把小男孩往前一推,“头发长得能扎辫子了,跟个野人似的,郑师傅快给他推推,利索点就行。”

“好嘞,小毛头,来,坐这边高凳子上。”爷爷弯下腰,和颜悦色地招呼那有些怯生的孩子。

小河赶紧过来,帮着把孩子抱上那张专门为小顾客准备的、垫了厚布的高脚凳。孩子扭动着,不太情愿。

“乖乖的,剪好了妈给你买糖墩儿吃。”张妈在一旁哄着,又压低声音对爷爷说,“郑师傅,手上快着点,他坐不住。”

“放心,很快就好。”爷爷拿起推子,试了试手感,沙沙声响起。

小河在一旁打下手,递上围布,又去铜壶里兑了温水备用。她看着爷爷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手,如何熟练地操控着推子,避开孩子乱动的脑袋,又快又准地修剪着。碎发簌簌落下,孩子的脑袋渐渐显出清爽的轮廓。

这手艺,是爷爷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他们爷俩在这大上海活下去的指望。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连接感,仿佛自己苦练美容美发技术的那些日子,冥冥中就是为了接上这一刻。

“好了!”爷爷最后用毛刷掸去孩子颈窝里的碎发,解下围布。

张妈凑过来看了看,满意地点头:“还得是您老手艺!多少铜钿?”

“老价钱,十个铜板。”爷爷笑着说。

张妈从怀里摸出个手绢包,仔细地数出十个铜板,叮叮当当地放在工具台一角:“谢了啊郑师傅!小讨债鬼,走了!”

母子俩吵吵嚷嚷地走了,店里暂时恢复了安静。爷爷弯腰,仔细地将地上的碎发扫成一堆,这些回头可以攒起来卖点小钱。

还没等直起腰,门口的光线一暗。

一个穿着黑色制服、帽子歪戴、身材微胖的巡捕慢悠悠地踱了进来,手里拿着根短棍,有意无意地敲打着掌心。是负责这一片治安的华捕,大家都叫他老张,或者背后叫“张黑皮”。

爷爷脸上的笑容立刻添了几分谨慎和讨好:“张警官,您早,吃过了没?”

“早啥早,一肚子气。”老张哼了一声,目光在店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爷爷刚扫好的那堆头发上,“老郑头,这个月的‘清洁捐’,该交了吧?”

小河的心微微一紧。她知道,这“清洁捐”名不正言不顺,其实就是变相的保护费。爷爷曾私下叹气,说这闸北华界,比不得租界规矩,三教九流,巡捕地痞,哪个都得罪不起。

爷爷脸上笑容不变,连连点头:“该交,该交!早就给您备下了。”他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数出一些铜元,又添了几个银角子,小心地递过去,“张警官,您点点。”

老张漫不经心地接过,在手里掂了掂,揣进兜里:“算你识相。这阵子上头查得紧,街面得干净,你们这碎头发渣子尤其得扫干净喽,别给我惹事,听见没?”

“听见了,听见了,一定注意,一定干净!”爷爷弓着腰应承。

老张又用短棍敲了敲门框,这才晃着身子走了。

爷爷看着他走远,才慢慢直起腰,轻轻吁了口气,脸上的疲惫清晰可见。他默默走到墙角,重新坐下,拿出烟袋锅,这次,划了根火柴,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烟雾缭绕,模糊了他皱纹深刻的脸。

小河没说话,心里有些发堵。这就是现实。手艺再好,也抵不过强权的一丝阴影。她默默地拿起工具,继续做准备,心里却对这个世界多了更深一层的认知。

临近中午,店里又来了几位顾客。有位附近书局的老先生来刮脸,舒舒服服地躺在椅子上,闭着眼和爷爷闲聊几句时局,感慨几句文人落魄;还有个在火车站扛活的苦力,花两个铜板,让爷爷用最快的速度给他推了个光头,汗水和碎发混在一起;甚至还有个穿着体面的小老板模样的人,来自公共租界,据说偶尔来闸北办事,认准了爷爷刮脸的手艺,说比租界里那些洋派理发店还舒服。

小河一边帮忙打热水、递毛巾,一边观察着这些形形色色的顾客。他们带着不同的身份、不同的故事、不同的心情走进这间小店,又带着一份清爽离开。这小小的“泉沁理发室”,就像一个微缩的舞台,上演着民国市井的众生相。

趁着午后暂时清闲的一刻,小河借口去后面倒水,闪身进了用布帘隔开的、仅能容身的狭窄灶披间。这里还兼做储藏室和爷孙俩简单的洗漱之处。

她背对着外面,心念微动。

下一秒,她的意识仿佛进入了一个绝对安静、绝对私密的空间。那是她前世租住的二十平米小公寓,一切都保持着穿越那天的模样。床铺略显凌乱,小沙发上扔着几件衣服,梳妆台上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那是她作为美容师的全部家当,都是她省吃俭用买下的顶级护发护肤和彩妆产品。冰箱里还有几瓶矿泉水和一点零食。

空间里有柔和的光线,不知来源,却亮如白昼。水龙头拧开有清水,插座有电。她曾惊恐又好奇地测试过,这里面原有的东西,除了食物,只要拿出空间,原位置上似乎就能恢复原样。比如说,从空间拿出一瓶精油,梳妆台上又会出现一片全新的。但活物,她试过带一只误入店里的蟑螂进来,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阻挡在外。

这空间,是她最大的秘密和依仗,也是她与那个逝去时代唯一的连接。

她迅速拿起梳妆台上那瓶极昂贵的氨基酸洗发水原液,又拿起一小瓶无香料的护发精油。她极其小心地各自倒出绿豆大小的一点点,混入爷爷用皂角和茶籽自制的传统洗发液和头油罐子里,然后用一根干净的木棒飞快地搅拌均匀,直到看不出任何异样。

这是她唯一敢做的小动作。爷爷的配方很好,只是洗后略显干涩,光泽度保持不久。加上这一点点来自未来的“魔力”,效果会提升不少,但又不会过于惊世骇俗。她做得极其谨慎,确保爷爷绝不会发现。

做完这一切,她立刻闪身出来,心跳有些快,仿佛做了一件极大的亏心事。但看到那两罐焕发出些许“生机”的传统发液,她又有一丝隐秘的成就感。这是她唯一能带来的、属于她那个时代的印记,也是她改善生意、让爷爷轻松一点的微小希望。

刚定下神,就听到外面爷爷在叫她:“小河,愣么呢?帮我把这热水添上。”

“来了,爷爷!”她连忙应道,端起温水壶走了出去。

下午的阳光正好,透过门框,将半个店堂照得透亮。爷爷又坐在长凳上歇息,眯着眼,似乎有些疲倦。小河看着爷爷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背影,又想起清晨他怀念济南时那发亮的眼神,心里软成一片。

她走过去,轻声说:“爷爷,您累了吧?一会儿有客人来,我来剃头,您在一旁指点着就成。”

爷爷睁开眼,有些惊讶地看着她,随即笑了笑,笑容里有些欣慰,也有些复杂:“咋?嫌爷爷老啦?”

“不是,”小河蹲下来,仰头看着爷爷,眼神诚恳,“我是想多学学,让您也能歇歇。您的手艺,我得接着,还得让它更好,‘泉沁’这块牌子,不能倒。”

爷爷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睛,沉默了半晌,伸出粗糙的大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好,好孩子。咱老郑家的手艺,有传人了。”

就在这时,弄堂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嘹亮的口号声,由远及近。

“……反对帝国主义!”

“……还我河山!”

“……同胞觉醒!”

小河和爷爷都循声望向弄堂口。只见一队穿着学生装的青年男女,举着纸旗,神情激动,正沿着宝山路游行呼喊。路人们纷纷侧目,有的驻足观看,有的匆匆避开,巡捕老张带着两个人站在路边,皱着眉头盯着,却没有立刻上前阻止。

队伍里,小河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早晨见过的那个穿格子旗袍的女学生。她走在队伍中间,手里也举着一面小旗,脸颊因激动而泛红,眼神清亮,嘴唇紧抿,跟着大家一起喊着口号,那安静的气质被一种激昂的情绪所取代。

爷爷看着队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低声嘟囔了一句:“唉,又是这群学生伢子……不太平啊……”

小河的目光却追随着那个女学生的身影,直到队伍远去,口号声渐渐消散在都市的喧嚣里。这一次,她对那个“普通的”女学生,留下了一点不一样的印象。

动荡的时代,没有人能真正置身事外。即使是在这小小的、只求温饱的“泉沁理发室”里,时代的洪流也会以各种方式,拍打进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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