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无声惊雷
“静默”。
生意照做,门照开。推剪依旧嗡嗡作响,剃刀刮过发茬的沙沙声依旧规律,顾客们关于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闲聊也依旧断断续续。但在这片看似如常的市井声之下,是一种绷紧到极致的凝滞。空气仿佛都比往日沉重,每一次呼吸都需要多费一分力气。
郑小河手上稳稳地握着推子,给一位老主顾修剪鬓角,动作流畅,不见丝毫滞涩。她的神情专注,甚至带着一点属于手艺人的温和笑意。然而,她的心神却像一架高度灵敏的雷达,无声地扫描着店内外的每一丝波动——玻璃窗外一闪而过的身影,顾客闲聊中某个略显突兀的词汇,甚至弄堂里传来的不同寻常的自行车铃声。她知道,自己正行走于悬崖边缘,微小的失误便可能万劫不复。
对面那家小旅馆,二楼那扇几乎终日垂着的窗帘,在她眼中已成了一块心病。那后面藏着什么?是窥视的眼睛,还是等待的猎枪?弄堂口那几个黄包车夫,换人不换岗,永远一副等不到客也懒得挪窝的惫懒模样,但那刻意维持的懒散,看久了,只让人觉得脊背窜起一股凉意。他们的视线,像无形的蛛丝,若有若无地缠绕着这间小小的理发店。
店内的另两人也感知到了这份不同寻常。
顾秀芳低头踩着缝纫机,针脚细密而急促,嗒嗒嗒的声音敲打在凝重的空气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灼。她很少抬头,但偶尔与小河目光相接时,那眼中深藏的忧虑便无法掩饰地流淌出来。
少年家明则安静了许多,不再像往常那样蹦跳着跑腿传话,而是默默地帮着打下手,递毛巾,扫头发。他的眼睛却像受惊的小鹿,耳朵时刻支棱着,一有点风吹草动,视线便会飞快地瞟向门外,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警觉。
连绵的阴雨从午后就开始下,淅淅沥沥,没个痛快。雨丝敲打着玻璃窗,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将窗外的世界扭曲成模糊的一片。天色因此提早晦暗下来,店里不得不亮起了昏黄的电灯,灯光在湿漉漉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小块小块的、微弱的光晕,反而更衬得角落阴影深重。
送走下午最后一位顾客——是老熟人老虎灶的王老板。老爷子今日似乎也有些心绪不宁,刮完脸,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却没了往日絮絮叨叨闲扯的兴致,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没头没尾地咕哝了一句:“这鬼天气,这鬼世道……真是越来越没活头了。”
小河心里那根弦倏地绷紧了一下,脸上却挂着温顺的浅笑,一边用软刷拂去他颈间的碎发,一边顺着话头轻声应和:“是啊,王伯伯,雨下得人心口都跟着发闷,生意也清淡。”
王老板摇摇头,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慢吞吞地放在台面上,也没再多说,佝偻着背,踱着步子掀开门帘走了。门帘落下,带进一股潮湿阴冷的空气,也带走了店里最后一点属于日常的暖意。
看着窗外似乎毫无停歇之意的雨幕,小河决定早些打烊。这雨,这静默,都让人心头沉甸甸的。
就在她拿起第一块厚重的门板,准备嵌入门槽时——
“砰!砰!砰!”
急促、慌乱、几乎是不顾一切的拍门声猛地炸响,瞬间压过了淅沥的雨声!那力道之大,震得门板都在微微颤动。紧接着,一个年轻男子带着明显哭腔和极度惊恐的嘶喊声,穿透门板,扎进每个人的耳膜:
“开门!开开门!救命啊!让我躲躲!求你们了!行行好!”
店内的空气瞬间冻结!顾秀芳像是被针扎了一样从缝纫机前弹起来,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手无意识地捂住了嘴。家明更是猛地一惊,几乎是本能地,一把抓住了靠在墙边的长柄扫帚,双手紧握,指节发白,紧张万分地看向小河,仿佛只要她一声令下,就会冲上去搏斗。
小河的心跳在那一刹那漏跳了一拍,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窜上。但长期潜伏生涯所训练出的极端冷静,立刻像一层坚冰,覆盖了那瞬间的本能惊悸。她没有立刻动作,甚至没有立刻回应,而是首先凝神,屏息细听。那拍门声很响,很急,完美演绎出了惊慌失措,但那节奏……仔细听去,似乎过于用力,甚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均匀的间隔,不像纯粹逃命者濒临崩溃的混乱敲击。
她放下门板,脚步放轻,走到门边,并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先透过被雨水模糊的玻璃,谨慎地朝外望去。
一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后生,穿着一身码头苦力最常见的粗布短褂,浑身湿透,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瘦削的身板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头发被雨水彻底打湿,一绺绺凌乱地贴在额前和脸颊上。脸上水渍纵横,混合着泥点,乍一看去,真是狼狈万分,写满了惊恐与绝望。他还在拼命拍打着门板,同时不时仓皇地回头,望向幽深、雨幕笼罩的巷子深处,仿佛那里面藏着择人而噬的猛兽。
“什么事?我们已经打烊了。”小河将门拉开一道细细的缝隙,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带着寻常店家遇到这种突发麻烦时该有的疑惑、戒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冰冷的雨丝和湿风立刻从门缝钻了进来。
“大姐!行行好!救救我!他们…他们要抓我!让我进去躲一会儿,就一会儿!求你了!”那后生一见门开,像是濒死之人看到了唯一的生机,立刻奋力想将身子挤进来,声音嘶哑破裂,情绪饱满,堪称情真意切。
小河用力抵着门,目光沉静如水,却像最精密的扫描仪器,高速捕捉着一切可供分析的细节:他全身湿透,鞋帮和裤脚上的泥点状态却有些微妙——它们略显板结,颜色发暗,不像是刚刚在持续大雨中奔跑溅上的新鲜湿泥,倒像是之前沾染,又被雨水慢慢浸泡冲刷后的样子。他的脸上满是“恐惧”,表情扭曲。还有码头工人身上那种几乎浸入骨子里的、浓重的汗臭、鱼腥、河水腥气和机油混合的独特体味,此人身上通通没有。
她的心,缓缓地、不可逆转地沉了下去。太刻意了。
“谁要抓你?你该去找巡捕房。”她继续维持着一个小店主人该有的反应,带着几分怕惹祸上身的推脱和犹豫。
“不能去巡捕房!他们就是一伙的!”,“我是码头搬卸队的,就因为我们几个私下嘀咕了那批被查扣的货……他们就说我们通风报信……要灭口!大姐,我家里还有老娘等着我养活啊……”他甚至挤出了“眼泪”,混合着雨水流下。
“通风报信”、“灭口”——这些敏感的关键词,等着她这条“鱼”忍不住咬饵。
小河心里那幅怀疑的拼图,在这一刻彻底严丝合缝。一个真正被追杀、惊惶失措到极点的人,情绪应该是混乱而破碎的,言语会颠三倒四。
她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更多的慌乱与畏惧,声音微微发颤,仿佛被这“可怕”的内幕和“灭口”一词彻底吓到了,充分表现出一个普通小妇人的惊惧:“哎哟!天爷!这…这我们可不敢沾!杀头的事啊!我们小门小户的,惹不起这种事!你你快走吧!算我求你了,别害了我们全家!”
她一边说着,一边更加用力地抵住门,作出受惊后急于关门自保、唯恐避之不及的姿态。
“大姐!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开门啊!他们快来了!”后生还在门外不依不饶喊着,捶打门板的力道更重了。
小河不再有任何迟疑,猛地将门彻底合上,“咔哒”一声,干脆利落地落下内锁。动作果断,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门外的哭喊和疯狂拍打声又持续了短短几息,然后,毫无征兆地,像被人掐断了喉咙一样,戛然而止。
小河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平稳而有力地跳动。试探。又一次精心设计的试探。更加迂回,更加卑劣,试图利用人性中的同情与善意作为突破口。
她转过身,卸下重负后的疲惫,轻轻吐了口气:“好了,没事了。估计是不知道在哪惹了祸事,想胡乱找个地方躲债的泼皮……走了就好。”
秀芳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只手还按在心口,脸色慢慢恢复了些血色,喃喃道:“阿弥陀佛……真是吓死人了……这世道,怎么什么样的人都有……走了好,走了好。”
家明也明显放松下来,放下了紧紧攥着的扫帚。
小河嗯了一声,不再多言,转身继续默默地收拾东西,准备彻底打烊。
她知道,这次试探没有成功,但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静默”。这静默之下,是暗流汹涌,是杀机四伏。
这一夜,雨始终未停歇。阁楼上,小河躺在狭窄的床铺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窗外的雨声单调而持久,敲打着瓦片,冲刷着街道,仿佛要洗净一切痕迹,却又将更深、更潮湿的不安注入这漫长的孤岛之夜。
她的思绪清晰而冷静,像过电影一样,反复复盘着傍晚那个后生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再次确认自己的判断无误。
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沙沙雨声里,所有的声响似乎都被吞噬了,只留下无边的寂静和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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