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浮世闲谈
秋意渐深,窗外的法国梧桐落叶纷飞。“清爽理发室”里却暖意融融,烧着煤球炉子,水壶嘴里喷出咝咝的白汽。这是一个平淡无奇的下午,顾客不多,时光仿佛也放缓了脚步。
一位穿着体面、看打扮像是公司职员的中年男客刚刮完脸,正对着镜子满意地端详自己光洁的下巴,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他掏出烟盒,递了一支“老刀牌”给刚闲下来的郑小河。
“谢谢张先生,我不抽。”小河笑着摆摆手,继续整理着台面上的工具。
张先生自己点上烟,吸了一口,颇为惬意地靠在椅背上,像是打开了话匣子:“郑师傅,你看今天的《申报》了伐?又是满篇的废话,没点真消息。不过嘛,小道消息倒是比新闻精彩。”
这时,另一位等着理发的顾客,一位看起来像是教书先生的年轻先生,也饶有兴致地接过了话头:“哦?张先生又听到什么新鲜事了?是不是又是哪位电影明星的绯闻?”他语气里带着点知识分子对市井八卦的揶揄,但显然也有兴趣。
张先生嘿嘿一笑,压低了点声音,仿佛要分享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明星绯闻那都是老黄历了。我听说啊,‘金嗓子’周璇,最近烦心事不少哦。”
“周璇?”年轻先生推了推眼镜,“就是那个唱《何日君再来》的小姑娘?她不是红得发紫吗?有什么烦心事?”
“嗨,人红是非多嘛!”张先生吐了个烟圈,“听说她和那个严华,婚姻亮红灯了!吵得厉害着呢!为啥?还不是为了钞票和合同的事。严华想让她多接戏多唱歌,周璇身子骨好像不大好,想歇歇。再加上小报整天搬弄是非,这夫妻关系能好嘛?”他说得活灵活现,仿佛亲眼所见。
年轻先生摇摇头:“演艺圈的事儿,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不过《何日君再来》这曲子,现在哼起来都得小心点,听说不太合时宜了。”他暗示着这首歌可能被日伪当局视为“靡靡之音”或带有不良影响。
“可不是嘛!”张先生一拍大腿,“所以说他们圈里人也不容易。不过啊,比起阮玲玉,周璇这算好的喽!”
提到阮玲玉,气氛顿时沉默了一下。那位悲剧女星香消玉殒已有数年,但依旧是人们口中时常唏嘘的话题。
“阮玲玉……真是可惜了。”年轻先生叹息一声,“人言可畏啊。死了那么久,前几天我还看报纸上有文章在讨论她最后那部《新女性》,说片子里的控诉,放在今天看,也别有一番滋味呢。”他的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隐喻。
“唉,都是过去的事了。”张先生似乎觉得话题有些沉重,赶紧岔开,“说起来,你们知道吗?虞洽卿虞老板,最近好像又有大动作。”
“哦?‘阿德哥’又怎么了?”这回连在旁边低头缝纫的顾秀芳都微微竖起了耳朵。虞洽卿是上海滩鼎鼎大名的宁波商帮领袖、租界华董,他的动向关乎许多生意人的切身利益。
“听说他老人家正在和日本人打交道,想搞点粮食进口的生意。”张先生声音压得更低,“这年头,米比金子还贵!要是真能弄进来,倒是能缓解一下市面上的紧张。不过……跟那边打交道,啧啧,名声上总归不太好听。”他的语气混合着对粮食的渴望和对与日方合作的复杂态度。
“他也是没办法吧?那么多张嘴要吃饭,租界里粮食压力太大了。”教书的年轻先生倒是表示了一丝理解,“做生意的人,总归要想法子活下去。只是这分寸,难拿啊。”
郑小河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手上拿着一块软布,仔细地擦拭着剃刀和剪刀的刃口,并不插话。这些大人物的起落浮沉、恩怨情仇,传到这小小的理发店里,早已变成了稀释后的谈资,真真假假,掺杂着讲述者自己的想象和评判。
张先生谈兴愈浓,又神秘地说:“还有更绝的呢!听说那个写文章很厉害的张爱玲,从香港大学回来了,就住在常德路那边的公寓里,深居简出的。她那个后妈,厉害得很,关系处得僵。这小囡性格也怪,不喜交际,就喜欢一个人关起门来写写写。不知道又能写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来。”
“张爱玲?没怎么听说过。写的什么?”年轻的先生问道。
“好像是些小说散文,登在《西风》什么的杂志上吧。年纪轻轻,文笔倒是老辣,写的都是些男男女女、人情冷暖的事,听说看得人背后发凉。”张先生解释道,“不过现在这世道,写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看。”
“文艺女青年嘛,总是有些不一样的。”年轻的先生笑了笑,似乎不太在意。
这时,另一位女客加入了谈话,她是刚才一直在旁边看报纸的:“你们说的都是老消息了。我昨天听我姐夫说,他在工部局做事,内部传言说,那个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虽然蓄须明志,不肯登台,但日子好像也不太好过。那边一直没放弃逼他出来唱戏,各种压力就没断过。真是难为他了。”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敬佩和同情。
“梅老板是条汉子!有气节!”张先生立刻竖起大拇指,“宁可亏钱,也不给……哼,不给某些人唱!”他及时收住了话头,但意思大家都明白。
“是啊,这才是真正的名角风范。”年轻先生也由衷赞叹。
话题又从八卦转到了对梅兰芳气节的钦佩上,小小的理发店里弥漫着一种短暂的、一致的情绪。这些来自报纸边角、茶余饭后、道听途说的名人轶事,就像一面面光怪陆离的镜子,折射出孤岛时期上海社会的各个侧面:娱乐业的畸形繁荣、文化人的坚守与挣扎、商人的左右逢源、普通人的窥探与议论。
郑小河擦完了最后一把剪刀,将其轻轻放回工具箱。外面的世界很大,波澜壮阔,惊心动魄;但“清爽理发室”很小,它的世界就是这一方天地,一把剪刀,一面镜子,以及来来往往的顾客和他们带来的、真假难辨的浮世闲谈。
她抬头看了看窗外,天色不早了。那位张先生终于抽完了烟,起身告辞。闲聊暂告一段落,店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只剩下缝纫机的嗒嗒声和炉子上水壶轻微的沸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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