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锦灰积珍
为潘家四姨太林婉芳服务的效果,比郑小河预想的还要好。不过两三日功夫,苏曼珍就又喜气洋洋地来了,这回带来的消息更进了一层。
“郑老板!你可真是我的福星!”苏曼珍一进门就拉着郑小河的手,笑容满面,“潘家四太太那边,把你夸到天上去了!她那几个手帕交,都是些银行家、大老板的太太,见了她的新造型,个个眼热得不行,追着问是哪个仙手给描画的。四太太倒是够意思,直说是你,还把咱们店的名号也说了出去。这下好了,预约都要排到下周去了!连带着在我这订了十几套香云纱呢”
她说着,从手袋里掏出一张更精致的洒金帖子,压低了声音:“喏,这才是重头戏。财政局陈局长的三太太,下周三在家里办个小沙龙,请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官太太。不知怎么听说了你,特意下了帖子,请务必光临。这位陈太太,可是正经的北平大家闺秀出身,眼光高得很,可不是潘家四太太那种姨奶奶能比的。郑老板,这场合,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郑小河接过帖子,触手光滑,带着隐隐香气。她知道,这又是一个新的台阶。接触官眷,意味着可能听到的消息层面将完全不同,风险与机遇同时放大。
“多谢苏老板费心牵线。”郑小河面露笑意,小心地将帖子收好,“我会仔细准备的。”
到了周三下午,那辆黑色的奥斯汀轿车再次准时到来。这次去的是一处位于法租界更核心地段的花园洋房,警卫森严,环境更为幽静。陈局长的公馆内部装饰与潘家又自不同,少了几分暴发户式的堆砌,多了几分中西合璧的雅致。墙上挂着不少字画真迹,多宝格里摆着的也是些古玩瓷器,空气中飘着淡淡的书卷气和咖啡香。
陈太太约莫三十五六年纪,穿着素雅的灰色羊绒旗袍,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气质娴静沉稳,果然有大家风范。她说话不急不缓,对郑小河的态度客气而保持距离。
“郑师傅,麻烦你了。今天就是几个朋友小聚,清淡得体就好。”她的要求言简意赅。
郑小河心领神会。这种场合,过于出彩反而落了下乘。她为陈太太设计了一款极其简洁却无比精致的低盘发,每一丝发缕都处理得一丝不苟。妆容更是近乎“裸妆”,重点在于极度完美的底妆和细腻的眼部层次,几乎看不出妆感,却将陈太太的书卷气和成熟风韵烘托得恰到好处。
整个服务过程十分安静,陈太太话很少,只是偶尔透过镜子观察郑小河熟练而沉稳的动作,眼中流露出些许欣赏。
做完造型,陈太太对着镜子看了看,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郑师傅手艺果然名不虚传,很懂得分寸。很好。”她让佣人付了格外丰厚的酬劳,并没有多留郑小河闲聊。
虽然这次没有听到什么闲谈八卦,但郑小河知道,这种克制本身就是一种认可。她成功地打入了另一个更核心的圈子。
回到云南路的日常,郑小河并未因这些“外快”而怠慢老主顾。相反,她对待弄堂里的邻居们更加耐心周到。她知道,这些平凡的街坊才是她最好的掩护。
午后,阳光透过玻璃门,暖洋洋地照进来。店里暂时没有客人,顾秀芳在做一种复杂的盘扣打法,家明则在一旁整理着苏曼珍刚刚送来的一批急需钉扣缲边的丝绒料子——都是“云裳”接的急单。
苏曼珍自己也搬了张小板凳坐在一旁,一边看着顾秀芳灵巧的手指,一边和郑小河闲聊。
“还是顾阿姐你这手艺踏实,一针一线,看得见摸得着。”苏曼珍感叹道,“不像我,整天赔着笑脸,跟各路人打交道,心累。”
郑小河微微一笑:“苏老板您人面广,路子活,这才是大本事。我们也就是吃点手艺饭。”
“啥大本事哦,”苏曼珍摆摆手,语气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抱怨,“都是表面光鲜。就比如我家那口子留下来的这点人脉关系,看着好像谁都能说上话,实际上呢?求人办事一样难。就像上次,想多进点好丝绸,码头那边卡得死紧,好话说尽,塞了不少好处才勉强放行。这世道,做点正经生意太难了。”
她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继续道:“还有那些日本人开的商行,仗着势头,拼命压价抢生意,咱们国产的布匹都快没活路了。潘家那个永新纺织厂,听说最近也难得很,原料进不来,货出去又各种检查刁难,潘老板整天愁眉苦脸,四太太打牌都没心思了,唉。”
郑小河手上动作不停,耳朵却仔细听着。苏曼珍这些话,半是抱怨半是炫耀,却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不少信息:物资流通的困难、日资的经济挤压、民族工商业的困境……这些都是她之前在历史书上读到的概念,此刻却从身边人的抱怨中变得具体起来。
“都不容易。”郑小河附和道,语气带着同情,“希望能早点安稳下来。”
“安稳?”苏曼珍嗤笑一声,压低声音,“我看难喽。听说北边、南边打得厉害,这上海滩的孤岛也不知道能孤到几时。那些当官的,脑子里想的还不是怎么捞钱、怎么站队?就说陈局长那位太太,看着清高,家里来往的还不是那些……”她说到这里,突然刹住,警觉地看了一眼门口,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这些事跟咱们小老百姓没关系,过一天算一天吧。”
郑小河心中凛然,知道苏曼珍虽然及时收口,但透露出的信息已足够沉重。她不再追问,转而聊起布料花色和最新的旗袍款式,气氛又重新轻松起来。
苏曼珍走后,顾婶抬起头,有些好奇地问:“小河,你那个小本子上,记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线头和数字是干嘛用的?好像不是账本啊。”
郑小河心里咯噔一下。她有一个小本子,偶尔会趁无人时,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和缩写,记录下一些听到的、觉得可能有用的碎片信息,比如某个地名、某个人名、某种物资的异常动向等。她一直很小心,没想到还是被眼尖的顾婶注意到了。
她面上不动声色,轻松地说:“哦,那个啊,是我自己瞎画的些图样,想着以后能不能用在发型或者盘扣上,乱七八糟的,没什么用。”她说着,自然地走过去,将放在柜台抽屉里的小本子往里推了推,非常隐蔽地收进了空间。
顾婶“哦”了一声,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又低头去研究她的盘扣了。但郑小河注意到,顾秀芳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她,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但什么都没问。
郑小河知道,顾秀芳,或许早已察觉到她并非仅仅是一个普通的理发师傅那么简单。只是出于保护、或者说是一种无言的默契,她选择了沉默。
这一刻,郑小河更加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情,不仅仅关乎个人安危,也隐隐地将身边最亲近的人牵涉其中。她必须更加谨慎,更加周密。
夜幕降临,送走最后一位顾客,上门板打烊。郑小河独自一人时,才拿出那个小本子,翻看着那些只有自己能懂的符号。苏曼珍今天无意中透露的关于码头管控、日商倾轧、潘家工厂困境的信息,她也用简单的符号记录了下来。
这些信息单独看起来,似乎只是市井抱怨,毫无价值。但郑小河知道,情报工作往往就是如此,像拼图一样,需要收集大量看似无关的碎片,才能在某个关键时刻拼凑出完整的图景。她不知道这些碎片何时能用上,但收集本身,就是她的职责。
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愚园路公馆的奢华、苏曼珍的抱怨、顾秀芳担忧的眼神……交织在一起。她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巨大的迷宫里,手中只有一盏微弱的光,只能照亮脚下几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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