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夹缝中的坚持
法租界边缘的一栋老式公寓楼,郑小河按响了三楼一户人家的门铃,手里提着化妆箱。
门开了条缝,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女子探出头来,她约莫二十七八岁,面容清秀,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但眼神却很清亮。
“是郑师傅吗?快请进。”她侧身让开,语气客气而略带歉意,“地方窄仄,让您见笑了。”
“沈小姐太客气了。”郑小河微笑着走进房间。
公寓确实不大,一间屋子兼具了客厅、书房和卧室的功能。靠墙放着一张单人铁架床,铺着素色的床单。
最显眼的是靠窗的那张旧书桌,上面堆满了书籍和稿纸,一盏绿罩子的台灯是房间里最鲜亮的颜色。墙壁上挂着几张字画,给这简陋的房间增添了几分书卷气。
“我们学校过两天有个校友会,好些多年不见的同学都要来。”
沈清韵请郑小河在书桌旁唯一一张像样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则搬了个方凳坐在对面,有些不好意思地捋了捋鬓角。
“我这副样子实在没法见人,听同事说起郑师傅手艺好,这才冒昧请您上门。”
“沈小姐找我,是信得过我。”郑小河打开化妆箱,开始准备工具,“您想做个什么样的发型?妆容有什么偏好吗?”
“简单些就好,清爽利落,看着精神点就行。”
沈清韵看着郑小河那些琳琅满目的工具,眼神里有些好奇,又有些拘谨。
“不怕郑师傅笑话,我平日里除了雪花膏,几乎不用这些东西。实在是……囊中羞涩,也没那个心思。”
郑小河拿起梳子,开始为她梳理头发。发质有些干枯,显然是缺乏保养。“沈小姐是做老师的?”
“嗯,在明德女中教国文。”
沈清韵答道,语气里带着一份职业的平静,却也透出些许无奈。
“如今这世道,教书也不易。学校的经费时常拖欠,学生们的心思也浮动得很。外面炮火连天的,坐在课堂里,讲着‘之乎者也’,有时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合时宜。”她自嘲地笑了笑。
郑小河手下动作轻柔,顺着她的话问:“学生们还好管吗?”
“大多是好的,知道用功。就是家里条件好的,总想着送孩子去内地,或者干脆出国;条件差的,又担心哪天书就读不下去了。”
沈清韵叹了口气。
“前阵子,我们想组织学生排演一出话剧,名字叫《长夜》,剧本是几位进步同事偷偷写的,内容……有些隐喻。结果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日本人的文化审查机构就找上门来,横挑鼻子竖挑眼,硬是说里头有‘不良倾向’,差点就给禁演了。最后还是校长多方疏通,删改了不少台词,才算勉强通过。”
郑小河心里一动。《长夜》,这名字听起来就带着希望与等待的意味。
“能演出来,就很不容易了。”她轻声说。
“是啊,不容易。”沈清韵闭上眼睛,感受着郑小河轻柔的按摩。
“布景、服装、灯光,哪一样不要钱?学校拿不出,我们几个教员就自己凑,学生们也把零花钱捐出来。有时候排练到深夜,饿着肚子,就着冷水啃干馒头,可大家劲头却足得很。”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疲惫却又坚定的力量。
“总觉得,能做一点是一点,哪怕只能让多一个人看到,多一个人心里亮堂一点,也是好的。”
郑小河默默地为她做着基础护理,听着这位年轻女教员平淡却有力的叙述,心中肃然起敬。
与沙龙里那些谈论珠宝华服的太太小姐们相比,眼前这位清贫的女教员,在用另一种方式,守护着这个民族的精神火种。
“沈小姐,感觉您的皮肤状态不是很好,我给您用点我自己调的润肤膏吧,效果温和些。”
郑小河从化妆箱里取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罐。
“让郑师傅破费了。”沈清韵有些过意不去。
“不值什么,都是店里日常的护肤品,沈小姐不嫌弃就好。”
郑小河仔细地将面霜涂抹在她脸上,借助按摩促进吸收。
上妆时,郑小河手法极其轻透手法均匀肤色,没有过度使用化妆品,只是描了描眉,给嘴唇轻微上色,显得更精神些,发型则是利落的齐耳短发,微微烫出一点内扣的弧度,衬得她脖颈修长,整个人看起来知性又干练。
沈清韵对镜自照,眼中流露出真实的惊讶和欣喜。
“郑师傅,您这手艺确实如她们所说。”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理了理头发。
郑小河微笑道,“这样去参加校友会,一定很出众。”
沈清韵脸上泛起一丝红晕,难得地露出羞涩:“出众不敢想,只要别给母校丢人就行。”
沈清韵站起身,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张折得整整齐齐的钞票。
“郑师傅,您看这些够吗?”
郑小河看了一眼那明显是攒了许久的钱,心中微酸。她只从中取了一张,将其余的推了回去。
“沈小姐,这就够了。上门服务,本就是这个价钱。”
“这怎么行?您跑这么远……”沈清韵急了。
“真的够了,您的妆容相比较简单,不费什么功夫。”
郑小河语气温和却坚定,“而且沈小姐是教书育人的先生,我敬佩还来不及。这点手艺,不算什么。”
沈清韵看着她真诚的眼神,不再坚持,只是郑重地将剩下的钱收好,低声道。
“郑师傅,谢谢您。不只是为了这妆,也为了……您能听我说这些。”
“沈小姐言重了。”郑小河将化妆箱合上,“能与教师说说话,我也觉得心里亮堂些。”
送郑小河到门口时,沈清韵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说。
“郑师傅,您回去路上也小心些。最近这租界边上也不太平静,时常有日本兵巡逻,看着……怪吓人的。听说前几天,隔壁弄堂有个卖报的,就因为叫卖时声音大了些,惊扰了路过的日本军官,就被抓去打了个半死。”
郑小河心里一沉,点了点头。
“谢谢沈小姐提醒,我会当心的。”
她想起家明说的那些新出现的陌生面孔。
走下昏暗的楼梯,重新回到街上。郑小河下意识地朝租界边界的方向望了望,果然看到远处有穿着土黄色军装的日本兵在设卡盘查。
行人经过时都下意识地低下头,加快脚步。
与沈清韵那间充满书卷气、谈论着理想与坚持的小屋相比,外面这个世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真实残酷。
路过一个街角,她看到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蹲在墙根,眼巴巴地看着一个挑着担子卖麦芽糖的小贩。小贩有气无力地吆喝着,生意显然冷清。
走到一个电车等候站,周围等车的人也在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工部局又要加捐了,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加捐?能平平安安活着就不错了!你没见着这几天街上多了好多生面孔?”
“唉,少说两句吧,祸从口出……”
电车哐当哐当地进站了,人群开始涌动。郑小河随着人流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笔总比枪温柔些,也长久些。”她忽然想起不知在哪里看过的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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