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肤浅小人(22)
嗡——
尖锐的耳鸣声渐渐消失,周围衣摆窸窣、谈笑风生、弹琴吹管的温和杂响逐渐复苏,元镜呆呆地望着前方,空洞的双眼慢慢聚焦。
一口热气吸进鼻腔,她终于猛地发出一声难听的嘶哑,整个人重新活了过来。
元镜犹如高空坠落又高高吊起一般扶着墙大口喘气,刚才子弹穿膛的死亡阴影过了好久才褪去。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拭掉满头的冷汗。
她还存在,她还没有消失。
片刻过后,一阵劫后余生的狂喜席卷了她。
她转过身去在角落里悄悄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发现什么伤痕都不存在了。宴会厅高悬的座钟指向晚上八点,自己正穿着开学第一天时的衬衫和军装礼服,像梦一样回到了这一日的晚宴舞会。
这是怎么回事?
重生?
元镜心里泛起惊疑。
……这简直太叫人不可置信了!这难道是做梦吗?可身边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按压内在的骨骼。
海绵的确可以再生,但也顶多是细胞修复再生。普天之下还没听说有人可以死后活活地重生到过去的!
元镜觉得自己可能是出现幻觉了。
但转念一想,海绵是一种在所有物种之中都极为古老的生物,上亿年前就已经存在了,说不清有什么样的演变和能力。
更何况几百年来,这种生物已经几乎觅不见踪迹,相关的资料甚少,大多数都是借鉴的其他可再生物种的资料。到底这重生是怎么一回事,元镜其实也下不了定论。
她观察了下四周,确信自己已经回到了那场舞会。
不管这是怎么回事,至少回到舞会,就意味着……
一切都可以重来。
腥味的鲜血、漆黑的管道、深夜的湖水……
一切都可以避免。
元镜激动地抓紧了自己的衣袖。
“请问,我可以邀请你跳舞吗?”
一道熟悉的身影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循声望过去,看见了一只体型庞大、鳞甲覆体的鳄鱼。
鳄鱼长相端正帅气,重眉黑眼,只是眉头看上去老是严肃地皱着的,有一个深深的竖印。
他朝元镜伸出手,手背褐绿硬鳞,手心浅色软鳞,爪尖锋利如箭,肌肉壮实得要命。
元镜眨巴着眼睛看着他,脑袋里瞬间回想起那天舞会跟这只鳄鱼跳舞的回忆。
鳄鱼见她半天发呆没回答,身形愈发绷紧,皱眉又问了一次:“请问——”
“好。”
鳄鱼一愣。
元镜轻盈地跳下台阶,直接将自己的手塞进了鳄鱼冰凉的大掌里。
“走啊,我们去跳舞。”
她笑眯眯地冲鳄鱼露出一个笑容,双眼微眯。
鳄鱼似乎没料到她答应得这么爽快,发愣地看着她。
“快走吧。”
元镜记得陆和薇一会儿就要过来找她了。她赶紧反客为主,抓着鳄鱼坚硬冰凉的手掌,小跑跑进了舞池。
“呼——”
直到她手稳稳地搭在了鳄鱼的肩膀上,心里那种上蹿下跳的不安才稍微定下来些许。
她满怀期待地仰头看着鳄鱼的脸。
鳄鱼僵硬地目视前方,连元镜的脑袋尖也看不见。
她想,还好,还好,都是可以改变的。
她绝对绝对不要再踏进那座灰楼一步了!
华尔兹的圆舞曲明快轻盈,元镜在一种没死过一回的的人绝无法感同身受的喜悦庆幸之中飘飘然地旋转、舞动——
就在转身之际,她越过鳄鱼的胳膊,忽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长发如瀑,身形如月,脑袋低垂撑在胳膊上,看不清面容,不知是在睡觉还是在干嘛。
但即便看不见脸,元镜还是第一时间认出,
他是孔雀。
喜悦戛然而止。元镜立即回想起两人在羁押室分别之际,孔雀从手臂里抽出满是鲜血的折叠小刀绝望地求她快跑出去救他的样子。
她微愣,脚下错了拍。
“嘶——”
鳄鱼被她踩了一下,虽然皮糙肉厚不怎么疼,但还是忍不住问:“……你不会跳吗?”
元镜有点心不在焉。
她不自觉地抓紧了鳄鱼的手掌,让鳄鱼不方便松手更不敢用力,一整个紧张地摸不着头脑。
“……我不太会。”
元镜随口应付。
“你教我嘛。”
鳄鱼张了张嘴。
“……哦。”
他罕见地没有顶嘴。
元镜低着头,看着两人交错旋转的脚尖,心里却在想——
她死在外面了,那孔雀呢?灰楼里的其他人呢?是不是也死在里面了?
应该是的吧。
元镜徒劳地动了动唇。
因为孔雀求她出去以后救他,但她最终没有选择回头。里面的人必定毫无生还之机了。
想到这里,元镜很难描述自己是什么心情。或许有兔死狐悲的难过、不适以及一丁点愧疚,但其实重来一次,她摸着良心说,她仍然不会在那种情况下选择回头,她只会选一条更有可能逃出去的道路。
好在,一切都重来了,孔雀就算是死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履行承诺。她也绝不会再趟这趟浑水最后给自己招惹一身脏。
于是那些复杂的情绪裹挟在巧合造成的遮羞布下,虽不必揭发而叫她松了一口气,内里却也有着只有她一个人能体会的五味杂陈。
乐曲逐渐停歇。
鳄鱼刚要退出舞池,就被元镜一把拽住了。
他回头,见元镜仰头问他:“你走什么?”
“我……”
他只会打架,没接触过女孩。元镜抓他的力气不大,但他不敢使力甩开,整个人姿态僵硬。
元镜轻轻一拽,就把他拽了回来。
“还有一首,继续吗?”
她见鳄鱼不说话,语调带转弯地催促:“继续吧,好不好?”
鳄鱼嘴唇抿得死紧,半天才憋出一个字:“……好。”
他把手搭在了元镜腰上,初时很不自在,可元镜说了句“你可不要把我摔了”后,鳄鱼忽然表情变了。
“……我不会。”
说完,又闷闷补充了句:“单节四十斤的锚链我都能从舱底甩到甲板,你就这么点,不会摔了你的!”
他用力,握住了元镜的腰,按向了自己。
元镜猝不及防地靠进了他怀里。
鳄鱼:“放松,力气卸掉,我很稳。”
元镜几乎要被整只鳄鱼罩住。
鳄鱼的尾巴又粗又长,此时呈弯曲状虚虚环住元镜四周,有种震慑性的守卫姿态。
元镜被他这么一搞,注意力分散了些,还真专心地跳了会儿舞。
可这场舞跳了一半,元镜再次不经意地望向那只垂头的孔雀的方向的时候,忽而想到了一个问题——
她记得,上一次,孔雀在舞会里一直被人邀请,忙得不得了,好像……并没有睡觉或休息啊?
一种奇怪的预感漫上心头。
下一刻,她看见那孔雀动了。
他先是怪异地抖了一下,随即猛地坐起身,长发凌乱地挂在耳际,面容空白地望向前方,正好跟元镜远远地对上了视线。
元镜悚然一惊。
那一瞬间,孔雀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但元镜就是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他什么都记得,他像是刚从鬼门关走了一趟,他……
邵云霄环顾四周,半晌后又垂下了头,低低地喘息着,忽而神经质地抓住了自己的发丝,攥得指关节发白。
他的头发,他的脸……
片刻之前,羁押室中,他的脸被乱刀划毁,头发拔掉满地,胸口被挖因而失血过多死在灰楼之中。
他最看重的尊严和生命在几分钟之内都叫人踏在了脚下。巨大的恐慌和阴影笼罩住了他,他恍惚间分不清这是在梦中还是现实,只有脸上、头上幻觉的疼痛感还在持续。无边无尽的绝望之中,他就剩下一个盼头了——
元镜会回来救他的。
当时其实时机已经晚了,就算停电他也没法照原计划解锁越狱,但他命悬一线的时刻还是固执而疯狂地将希望寄托在那个已经逃出去的人身上,仿佛元镜是无所不能的救世主,只要出现就能救他于水火。
没办法,他太害怕了,他太疼了,他太无助了,他太——
宴会厅灯光流转,邵云霄满头冷汗地抬头,瞬间在舞池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定位到了一个瘦小熟悉的身影。
邵云霄身形顿住了。
瞬间,疼痛感和恐慌感都消失了,像是有什么开关瞬间关闭了一样,邵云霄的世界里霎那间静得连心脏跳动的声音都听不见。
他盯着远处的那个身影,手指缓慢地缠绕着自己的发尾。
发尾乱七八糟地系在修长白皙的手指间,停住了。
轰——
寂静的屏障如山轰塌,周围嘈杂的声音涌入耳膜。
邵云霄张着嘴,空泛地望着前方,在这一刻剧烈地打了个哆嗦,口中颤颤巍巍吐出一口热气。
活过来了。
他,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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