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愚蠢花痴(2)
如何不踏君家路?即便不愿被露沾。为访君居踏夜露,衣衫尽湿亦心甘。
庭院外竹林遮蔽的小路上传来青年男子的歌咏声,浑厚飒爽的嗓音悠悠沉入山林间的小径、泉水,直至深山古寺。
青年侍女们靠在门廊边,远远眺望庭院大门前,笑着对元镜说:“是那位平氏公子在咏古歌。他可在家门前焦急徘徊许久了,真像个无头苍蝇。”
上等人家的女子自应优雅、矜持。况元镜从小连家族表兄弟见面都要隔着屏风帷幔,根本没有见过外男。
她颇有些不自在地躲进了东厢屋,四面落下方方正正朦胧半透的帘子,帷帘外竖立着前后左右四面唐绘春景的屏风,屏风外各挡着一道门,门上垂下几帐。
日落时分,屏风里亮起高高的灯架,将人的影子影影绰绰地映出来。
门外来了个面貌清秀的小童,是那丞权君派来的。
小童笑嘻嘻地拭干身上沾染的露水,递给元镜的侍女一封自家公子才写好封上的书信。
“黄昏逢君至,缘何应门迟?”
第一次上门,便写出这样莽撞而迫不及待的诗句。
元镜看完愈加嫌弃此人牛嚼牡丹,不通文雅。
身边的侍女都笑着撺掇她回信。她只得草草写了回诗,随手将衣箱中放着的单衣犒赏给小童,又将回信交给他,叫他回复那平氏丞权君。
只是开衣箱的时候,元镜不期然见装着外衣的衣箱底下放着一件十分古怪的旧女装上着。
女子衣着染色缝制熏香,称之曰袭之色目,乃是一件风雅之事。层层小袿长袴如何叠穿染色才合四时之景,优雅韵致,格外考究。
然而眼前这件外衣,不光色彩古板无趣,甚至看上去还十分陈旧单薄,边缘已经露出泛黄的颜色。
元镜纵使家罹大难,也不至窘迫到这个程度。这样的衣着毫无用处,莫说穿,便是收在衣箱里都是有失身份的。
她奇怪地看了看。
这是她的衣裳么?衣物来回受赠赏赐太多,她……记不得了。但她总觉得自己应该不会把这么件肮脏的破衣裳珍惜地叠在衣箱底下保存得这么好。
一直跟在她身边的一位老乳母道:“屋形様,快快收起箱子,那平氏公子要到了!”
元镜的思绪被打断了。
她慌忙收起衣箱,理好衣摆,膝行至帷帘前坐好,双手交叠放在膝上,长发从肩头一直迤逦披下,散在腿边。
自父亲去世后,身边的乳母侍女都一统口径地劝她快些为自己寻觅一段可靠的姻缘,莫要蹉跎至青春不再。到那时,就真是一生无望了。
元镜听了,心中惶恐至极。
她没了父亲已是败落门庭,迷茫不清的前路叫她越发寝食难安。
她听从乳母侍女的话给平氏丞权君回信,内心中不是不期望这位丞权君是个多情可靠的男子,救她于困顿之中的。
然而事到临头,那陌生的、长什么样都没见过的男子正由侍女引着向这边一步步靠近时,元镜却还是害怕了。
她害怕这位陌生男子的靠近,犹如一柄危险锋利的长剑侵入她破落的宅院。
她更感到了一种无所适从的不安——
若此人趋权附势,不真心求爱,看她不起怎么办?若此人比他的信还要粗鄙不堪,丑陋难言怎么办?若此人本性浮薄,流连美色,日后见新忘旧不可依靠又怎么办?
元镜“轰”地一声,只感觉额头开始冒细汗,脑袋里六神无主。
于是当门廊外,一个明显沉重、不属于家中任何一位侍女的男子脚步停下,在屏风上投下一个张牙舞爪高大如山野猛兽的灯火影子时,元镜呼吸都停滞了。
她听见那人叮叮当当地摘了长弓太刀,屈膝跪坐在侍女递过去的坐垫上,陌生的男子的嗓音含着笑意爽朗地说了句:“多谢。”
——够了!
元镜忽然身体绷紧,不顾一切地扭头撩开帷帘从后方躲进侧面厢房,把屏风、灯火、男子的影子全都撇在身后,叫身边的侍女看得一头雾水。
“哎——”
帷帘内一阵异动。
跪坐在外的丞权君听到动静诧异地抬头张望,只能从屏风和帷帘的缝隙里隐约瞧到里面人转身动作时拖在地面上的女子衣摆以及盖在衣摆上漆黑浓厚的长发。
衣摆霎时间消失不见了。
丞权君愣了愣。
“公子今夜犯露前来,我等甚是感激。”
他听见帷帘内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
但他也知道,这只是常陆守女公子身边侍女代替女公子坐在里面为耳目,代为与他说话而已。真正的女公子早已在方才他落座时躲避到后厢房去了。
他低头说:“蒙君相邀,何为不来?”
虽是这么说,但他心中其实是颇为懊丧的。这常陆守女公子深居僻远,来路艰难,弯曲小径叫他骑马走过沾了一身的露水。
他自幼脾气直率,藏不住心事,若非有女公子书信相邀,他定耐不住性子走到这门前来。
只是他好容易高高兴兴地获准踏入女公子的门槛,方落座,那个引他一路犯霜冒露不辞辛苦前来的“念想”便匆忙躲得没了个影。
他这是第一次上门,本也没指望什么,但凡能远远见一见女公子的影子,或是听女公子的声音在内亲口回他两句话便也够他不虚此行的了。谁想到只有侍女坐在里头一问一答地说着些无聊的客气话。
丞权君心头一阵无趣,露水沾湿的衣裳便格外难受起来。
只是苦闷到极致,他反而记起方才见到的女公子的衣角与发尾。
那发尾迤逦的场面不断在他脑子里重演,叫他一边应付侍女的问话一边心神摇动,低头兀自沉思起来。
元镜落荒而逃。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没出息。外面那丞权君说话的声音听着明显敷衍不满,这叫她更为无措。
乳母焦急地绕过来劝她出去亲自与人说话,说如此疏远有些失礼。
但元镜就是再怎么也没有勇气向那个陌生男子靠近半步了。
“哎呀!”
乳母扼腕叹息。
元镜抓着自己的手指,沉默不语。
那夜丞权君没有留宿,早早就离开了宅邸。
众侍女都说他未必还会造访了。元镜听了很懊恼,但她也恨自己为何临阵脱逃。
好像她一想到自己此生荣辱都要系于面前此人身上的时候,一种近乡情怯、恍若有形的、巨大的重量便压得她喘不过气,让她充满了无尽的担忧和恐惧。
乳母苦心教导:“你总要为自己的前程好好打算,那夜那平氏丞权君样貌俊美,态度温和,风姿英武,是个可靠的人选。”
元镜想,也对。
她答应了乳母不再失礼躲避。
可是一种不知从哪里来的不安还是一直萦绕着她。
令侍女们喜出望外的是,那丞权君并没有从此断绝往来,反而第二天就又叫人送了信过来。信中言语仍然如旧,甚至还更亲密恳切了些。
元镜也为之欣喜。
她松了一口气,继续与他通信。
然而每日晨起着妆时,她瞧着铜镜里称不上是多么惊艳出色的面孔,那种不安就又如同退潮的沙堆般浮现。
若日后这丞权君见到自己的样子不满意怎么办?
这种不安捶打着她的胸腔,叫她一整天都郁郁寡欢。
昼间冷风阵阵,果不其然,傍晚开始便下雨了。
夜晚雨幕之中,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访客出现在了庭院门口。
丞权君竟然毫无预兆地突然到访!
彼时,因风雨交加,大风吹着脆弱的几帐和屏风,乳母早已带着侍女把屏风折好收起来了。如今外客到来,却门户大开。
众人慌忙重新设下帷帘帐幔。
只是那丞权君显然是耐不住长久的书信往来,一时情之所至才贸然造访的。
他笑着与经常在二人之中代为传信的相熟的侍女说来时路上的雨有多么大,眼神却一直向女公子的内厢房扫去,亮如星子。
元镜此次因事先答应了乳母,不好再退却了。
她匆忙跪坐在帷帘后,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耳边隔着紧闭的板窗拍打着的雨声,和穿过前门廊呼啸的风声。
昏暗的灯火晃动着,元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发呆。
一室静谧。
无声之中,那种不安再次在元镜心中疯狂躁动起来。
她胸脯剧烈起伏着,心里正在疑惑难道是自己预感到会发生什么才如此心慌不安的吗?
就在此时,一声巨大的声响在耳边炸起。
元镜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原来是一阵巨大的风雨将门拉扯开了,霎那间,冷风袭面。
元镜惊恐地看着面前的帷帘屏风被大风掀开一个角,脸上刮着冰冷的凉意。不远处隔着一道空空荡荡的门廊,正休息喝茶的丞权君听到动静遥遥望过来,与元镜对上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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