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父母，父母（六）

桦生和金斯并肩跟在那只脖颈修长的人形怪物身后。

怪物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黑影，它倒垂的脑袋在半空中晃晃悠悠，竟然显出几分诡异的悠闲。

在这荒诞的一幕之下，桦生微微偏过头，问金斯：“我有个疑问，刚刚我用精神触手探查怪物的时候，艾顿为什么要‘诶’我？”

金斯眨了眨眼，看着她，又眨了眨，脸上竟然露出一丝后怕的神色：“你……就算是向导，贸然和怪物进行精神连接，也是件十分危险的事情，你不知道吗？”

桦生学着他眨了眨眼，轻轻咳了一声，避开他的视线，有些心虚地说：“我知道呀，我判断可以这样做，没有危险。”

“那你为什么一副心虚的样子？我以为你是胸有成竹来着！”

桦生打了个哈哈说：“哪有心虚，我一向自信。”

金斯有些急眼了：“你以前没有到过污染区吗？你不会是看了课本上说的，就这样做了吧？你一点经验也没有吗？”

说着，金斯着急地扯住了她的手臂。

本来就在高压的环境中，此刻被桦生一刺激，金斯的精神力有些不稳定起来。

前方的怪物脚步顿了顿，晃动着细长的脖颈，头颅甩得浑圆，似乎在观察周围的情况。

桦生确实正在为自己没有实战经验却莽撞行事而进行检讨。

感受到身边灰狼哨兵的精神波动，她莫名生出一丝愧疚。

她抬起手掌，将掌心贴在金斯的脸颊上，精神力沿着肌肤相贴之处，缓缓探入他的精神图景。

现在这种情况，她没有闲工夫在灰狼的精神图景中种下一片花田，只是让精神力化作一道轻柔的风，一寸寸拂过那里的山川河流。

金斯的精神世界通过快速的疏导，很快安定了下来。

他有些怔怔地看着桦生。

眼前的女孩微微翘着唇角，眉目舒展，一副很值得信任的样子。

“放心吧，”她语气笃定，“我很强的。”

桦生和金斯继续悄无声息地尾随在那只脖颈异常修长的怪物身后。

他们最终停在了一家早已破败不堪的小铺前。

店铺的木质牌匾七零八落，斜斜地悬挂着，上面布满深痕与污渍，仿佛曾遭受过疯狂的毒打。

怪物佝偻着细长的身子钻了进去，开始在布满灰尘的柜台和货架之间翻翻捡捡。

它动作专注，片刻之后，细长的手指忽然停住了——从柜台最深的角落，勾出了一块黑乎乎、几乎难以辨认形状的东西。

桦生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朝前挪了几步。

在精神力屏障的掩护下，怪物似乎并未将她视为威胁，只是茫然地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眼珠动了一下，便又将全部注意力投回手中那团事物上。

等到她靠得足够近，借着黄昏微弱的光线，她才终于看清——

那竟是一块早已发霉腐朽的糖糕。

糖糕表面印着莲花的纹路，边缘虽已塌陷霉变，却仍能看出当初制作时的精致与可爱。

刹那间，桦生明白了。

她最初用精神触手触碰它时感知到的那股甜蜜的芳香……原来真的来自于这块香软的小东西。

是这块糖糕，占据了这怪物混沌思维中大部分位置。

怪物似乎满意了，它将那块腐朽的糖糕郑重地托在过于细长的手掌上，凑到那颗倒垂的头颅前，反复地看。

那颗面容诡异却凝固着慈祥表情的头颅，嘴角似乎微微咧开了一点。

它看起来，很开心？

怪物侧过身，歪歪扭扭地踱出小铺，朝着另一个方向缓步走去。

它那类似喉咙的结构深处，竟然传来一阵调不成调的歌声。

桦生没有丝毫犹豫，轻轻跟了上去，金斯紧随其后，额头上已沁满冷汗。

他从未进入过如此诡异、不按常理运作的污染区。

以往的任务中，他见到怪物的第一反应是绞杀清除，而现在，他居然正偷偷尾随一个S级污染区中的怪物。

这只怪物情绪稳定，非但没有扑上来厮杀，反而于黄昏中走入一家破败的糕饼铺，取出一块发霉的糖糕，然后……哼着歌离开。

金斯感到自己的认知正在被某种东西污染。

否则，他怎么会产生“这只怪物存在人性”的错觉？这一念头令他毛骨悚然，脊背发凉。

走在前方的桦生仿佛感知到了他精神的剧烈波动，她回过头，自然地向他伸出手。

鬼使神差地，金斯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桦生的手掌温暖，她没有动用精神力安抚他，可单单两手相握，传递而来的真实感就足以给人力量。

金斯深吸一口气，将那莫名生出的寒意与战栗一点点压了下去。

“你说……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叫‘长颈鹿’怎么样？不知道你见过没有，那是一种古地球生物，脖子也很长，跟它还挺像的……”

金斯简直要跳起来：“我当然知道长颈鹿是什么！以后我都没法直视长颈鹿了好吗！求你别搞我心态！”

灰狼在他的情绪影响下，鼻头都皱了起来，龇牙咧嘴发出威胁的低吼。

“啊，好吧。”桦生随手呼噜了一把灰狼，有些失望。

桦生第一次踏入污染区，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些传说中扭曲畸变的怪物。

然而令她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她并没有像常人那样本能地战栗或恐惧。

是因为尚未目睹它们真正发狂的模样？

还是因为她早已在别处见过比这更丑恶的东西？

以至于她竟然觉得那只在破败小铺里执着翻找糖糕的长颈怪物，有几分荒诞的可怜与可爱？

这念头刚一浮现，便让她自己悚然一惊。

她剧烈地晃了晃脑袋，伸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自己的脸颊，对自己迅速堕落的审美表示了严重的不赞同。

越往深处行走，小镇街道上出现的怪物也逐渐多了起来。

污染区内充斥着形态诡谲的异变体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一路走来，桦生和金斯竟没有看到任何两只特征类似的怪物。

它们形态各异，仿佛被某种意志精心塑造过，每一只都是独一无二的。

这让她不禁想起曾在书籍中看到的一位古地球艺术家，毕生都追求着最完美的艺术。

她的每一件作品都个性鲜明，绝无雷同，但她都不满意。

直到某一天，她最新的作品竟然在某一个角度与曾经的一件作品类似。

于是她崩溃了，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做到极致，开始走回头路了，这意味着她再也不可能达成最美的艺术。

难道这个污染区的“眼”，也是一个这样的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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