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老杜
杜甫到长安之前,已在外漂泊了好一阵子。
暮春时节,渭水以东的田野已是一片新绿。杜甫踩着春泥走在大道上,脚下的布鞋沾着湿土,偶尔抬头望见远处的白云。
云海被风吹得翻卷如浪。
这是他来长安的第三十天。
从老家襄阳出发,他带着几本书、几首诗稿,还有那把被父亲嫌弃“不中用”的旧琴,在外游学好几年,他以为自己成长了,心性沉稳了。
沿途见了不少风景,却总免不了心里发虚。
毕竟他是来考试的。
开元二十九年,他年仅二十出头,怀着一腔抱负到洛阳赶考,结果第一场就铩羽而归----
那一次的落第,让他到现在想起来,胃口都能苦上半日。
彼时的他,还以为自己文章足以动人心弦,诗可以感天地泣鬼神,只要交上去,皇帝不一定立刻召见,至少也能在考官眼里留个好印象。
可等榜文贴出,自己的名字愣是连边都没沾着,心里的那点傲气立马被砍了一半走。
他回乡后,心里总有个结----这大唐的科举,似乎不光是才华的比拼,背后兴许还有许多自己看不见、摸不着的门道。
他年少时就自诩有治世安邦的抱负,从小又被家人当成了“小神童”来培养,可成年后的生活好像完全不如他儿时想象的潇洒快活。
在这次来长安前,他也做了很久心里建设。
可如今真到了要再次面对这些朝廷、官员、宗室、权贵的时候,他还是有些踟蹰。
洛阳那边的官场都隐隐对他有排挤之意,在这达官显贵更加云集的长安,他真能捞得着好?
一年前他在东鲁和自家偶像李白二度相会。
两人本就投缘,这次更是一同在齐鲁一带饮酒赋诗,走山看水。
李白这人酒量大,话也多,尤其到了半酣,总要谈起长安的种种。
那时的李白,已是名声在外,号称“谪仙人”。他在长安的潇洒生活一直都是大唐的文人墨客们所向往的,他每次酒后随便念叨点什么,都会传遍长安的大街小巷,直到全唐皆知。
可说起朝廷与长安的世态人情,这位却是眉眼间带着一丝鄙薄。
“长安啊----”
在杜甫的记忆中,那日的李白手执酒樽,站在杏花树下,笑意淡淡。
“那里繁华无比,可人心黑得很。你若只是抱着一卷诗文去赶考,十有八九是要碰壁的。”
“你不巴结权贵,不找个门路......你诗词文章再好有何用?到头来也是没人会看的。”
清瘦的诗仙转头看向杜甫
杜甫却半晌没说话。
酒里映着李白的脸,似乎有几分冷意。
他终于吐出了一句话来:“可若不去,岂不是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一展抱负了。”
李白一笑,仰头饮尽杯中酒,像是对这问题已不感兴趣,只留下一句:“自己权衡吧。”
他李白又何尝不想“一展抱负”呢?
他却是不知,当夜这一席话,在杜甫心头变成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
李白是有本事也有底气的人,即便不攀附权贵,光靠他的才华和平日那种几乎是“自带热搜”的生活作风,也有人慕名相邀,他的抱怨只不过是官场无门可入而已。
可自己不同,若只是凭诗才,也许永远只能在江湖间漂泊,待到父母离世,怕是自家温饱都难以保证,更遑论什么志向抱负了。
所以,这一次他再入长安前,便在心底暗暗盘算:是不是也该找个有势力、有关系的门路?
想归想,真到了长安,他才发现自己实在不擅长这些事。
长安城的街道宽阔,人潮汹涌。
朱门深院隔绝着内外两个世界。
杜甫站在青石街角,看着那些身着华服、腰系玉佩的公子们与官员们言笑晏晏,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放缓。
他并不熟悉他们的语调,也不习惯那种一抬手便是暗号的寒暄,更害怕自己一张口,话没说两句就暴露了寒酸的底子。
于是,他在长安的第一个月,几乎都在看人----看谁和谁交好,看谁手里权力不小,看谁出入皇城不费吹灰之力。
可等到月末,他还是没找到合适的“目标”。
直到那天,他路过朱雀街,恰逢街头聚着不少百姓,正对着一个年轻人指指点点。
杜甫在人群后探头一看,只见那人穿着素色锦袍,容貌俊朗,正指挥着几名家仆往一辆大车上装袋----那袋子一开口,居然是满满的粪土。
有人笑,有人骂,可更多的是窃窃私语。
杜甫好奇地拉住身边一位老人:“这是做甚?”
那老人笑道:“这位是贵妃的亲弟杨六郎呢,不知道犯了什么疯病,用粪土换钱。”
“他要这粪土做什么?”杜甫看的有趣,就又问了一句。他觉着这少年看起来接地气。
“这土家家户户都有,也没见得有甚用呢。”
边上又是一个年轻汉子凑了过来,附和说:“哎呀,都说贵妃一家子心善,这多半是看咱们老乡日子不好过,自家又受了圣人好多的赏,所以找由头做慈善呢。”
老人家听完也点点有:“大概便是了,你别看他年轻,倒是个心善的。”
杜甫听完心中一动。
杨贵妃的名声他也听过,之前只以为这杨家该是恃宠而骄的作风,只会教出些好逸恶劳好吃懒做的纨绔子来。
但这杨六郎似乎不同。
他站在人群边,看着杨昱和百姓交谈,虽然周围有人笑话他弄粪土的怪招,可那少年并不动怒,反而陪笑,还不时拍拍那些农人的肩膀。
“这种人----”杜甫暗想,“看着不难接近,背后又有靠山。”
他记起李白说的“找个门路”,心底那条犹豫已久的界线似乎被轻轻推了一把。
几日后,又一桩大事传遍了长安----
杨昱从南方千里运回新鲜荔枝,进献给贵妃,皇帝龙颜大悦,当场封了个涪陵开国县男,赐金百两、绢五十匹。
长安的街头巷尾,一时间满是谈论。有人说这少年运气好,有人说他能干,更有人说这是宰相府里有人铺路。
杜甫听在耳里,心头的算盘已打得噼啪作响----
“这少年可真是一步登天啊…………且有贵妃撑腰,且得圣上嘉许,这样的人物,若能攀个交情,将来得入仕途,是不是也有个助力?”
只是----要怎么开口呢?
杜甫从小在礼法家学中长大,虽非迂腐,却也脸皮薄。贸然登门拜访,他担心会被当成市井阿谀;写信?又怕对方根本不回。
他在客舍里踱了两日,终究还是决定----不管如何,先去送份贺礼,露个面再说。
那日清晨,他特地换上了最体面的青色圆领袍,又叫书铺师傅写了“精英青年”四个字的牌匾----这是那个书铺的师傅想的,说是不卑不亢还恰如其分。
好像哪里怪怪的。
师傅在长安过了那么多年,总比自家了解长安权贵们的喜好吧?
所以他虽觉得哪里怪怪的,但也没反驳。
至于自己亲笔题?他犹豫再三还是作罢----万一人家看不上自己的字,岂不是当场丢脸。
走到杨府门口时,他手心全是汗。
门前的红绸在风里猎猎作响,来贺的人络绎不绝,他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才硬着头皮跟管家说明来意,把牌匾托付下。
“鄙......鄙人姓杜。”他咬了咬牙,“在下…………仰慕六郎之才,日后还望有机会面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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