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檐下海棠听心乱,月袍轻点解情愁
浅醉愣了愣,随即眉眼弯起笑开:
“念姐是想给他们……”
“给她寻个清静地方练嗓子。”
时念板着脸打断话头,耳根却悄悄漫上薄红,指尖攥了攥衣角,低声补了句:
“别总想些有的没的。”
回到账房时,窗棂外的暮色已沉。
案头烛火燃得正旺,烛芯烧了半截,淌下的蜡油凝在青釉烛台上,像串细碎的琥珀。
时念铺开宣纸,本想续写《西厢记》的戏本,笔尖刚触到纸页,却不由自主画了朵海棠。
花瓣边缘晕着墨,沾着的那滴墨团,倒像极了香巧鬓边总簪着的胭脂。
她望着那朵歪歪扭扭的海棠,忽然想起现代参加过的一场婚礼。
新娘穿着洁白的婚纱,捧着捧花说“爱情是两个人一起变好”。
那时她只当是场面话,此刻透过窗缝瞥见院外相拥的身影,倒觉得这话里藏着几分真切的暖意。
次日清晨,吴婶蒸的莲子糕刚出笼,甜香就飘满半条巷。
陈州红着脸跑到时念面前。
手上捏着块打磨得光滑的桃木牌,上面刻着“平安”二字,刻痕里还透着新鲜的木色。
“念姐,这、这给您。”
他递木牌时,手心的薄茧蹭过牌面,声音都发飘。
“香巧说您喜欢素净的,我、我刻了半宿……”
时念接过木牌,抬眼道:“谢谢,我很喜欢。”
“后院的篱笆松了,该修了,你去看看?”
陈州眼睛瞬间亮了,忙不迭应着“好”。
他转身往后院跑时,连脚步都透着雀跃,背影在晨光里晃得轻快。
吴婶端着蒸笼从厨房出来,见了这模样,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傻小子,昨晚蹲在柴房刻木牌,手被木刺扎了好几个洞,还不让我跟你说呢。”
时念望着陈州笨拙搬梯子的身影,转头对浅醉道:
“把那匹湖蓝色的杭绸取来,给香巧做件新旗袍,领口绣对鸳鸯,让绣娘精细些。”
浅醉忍着笑应了声“好”,转身去取杭绸时,刚到廊下就撞见凝霜端着药碗经过。
两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里瞧出了几分八卦的打趣。
悄悄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两人默契朝着一个方向离开。
这几日的怡红院,倒像是浸在了蜜罐里。
陈州修篱笆时,目光总往戏台那边飘;
香巧练嗓子的调子,都比往日甜了几分;
念七给戏台刷漆时,故意把陈州的刨子、锤子往香巧坐的石凳旁挪;
连最木讷的乔章林都看明白了。
所以在教姑娘们识字时,他总把“姻缘”二字写得格外大。
唯有流芝显得格格不入。
她本就性子腼腆,这几日更是魂不守舍,端茶时眼神总飘着。
这不,滚烫的热水差点泼在别人的衣摆上,亏得晚晴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稳住茶盘,才没出乱子。
“怎么了?魂都快飞了。”
晚晴拽着她往后台走,指尖轻轻戳了戳她的额头,语气里满是担忧。
流芝攥着帕子摇头,帕角被绞得发潮,声音细若蚊蚋:“没、没事。”
晚晴哪肯信,正要追问,却见时念掀帘进来,手里捏着新改的《西厢记》戏本。
“明日排这出,流芝,你扮崔莺莺。”
时念把戏本递过去,目光在她泛白的脸颊上顿了顿,眉梢微蹙。
“不舒服?”
流芝慌忙摆手,接过戏本的手却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指尖把纸页都捏出了印子。
“没、没有,念姐我能演。”
时念盯着她看了半晌,见她眼底藏着慌,忽然放缓了语气:
“今晚来我房里,我给你讲讲崔莺莺的心思,免得明日排戏出岔子。”
夜幕降临时,流芝揣着颗乱撞的心站在时念房门口。
门板上挂着串海棠干,是时念前几日晒的,风一吹就发出“簌簌”的轻响,像极了她此刻“咚咚”的心跳。
“进来。”
房里传来时念的声音,流芝深吸一口气,推门时脚步不稳,差点被门槛绊倒,手忙脚乱扶住门框才站稳。
房里燃着安神香,烟气袅袅绕着案几。
时念正坐在案前翻账册,旗袍的领口松了颗盘扣,露出小段纤细的脖颈。
“坐。”
时念抬了抬下巴,指着对面的绣墩。
案上摆着碟绿豆糕,油纸还透着热气。
“吴婶今日刚做的,尝尝。”
流芝捏起块糕点,指尖的凉意透过油纸传过来。
她这才惊觉自己手心全是汗,连糕点都差点捏滑。
“念姐……”
她咬着糕,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嘴里嚼着甜软的绿豆沙,她却没尝出半分滋味。
“您说,崔莺莺为什么会喜欢张生啊?”
时念放下账册,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热气氤氲着她的眉眼。
“大概是因为,张生看她的眼神里没有轻视,没有打量,只有真心的欣赏。”
“他懂她的才情,惜她的心意。”
“让她觉得,自己那些藏在矜持里的欢喜,那些怕被人笑话的柔软,都是值得被好好对待的。”
流芝猛地抬头,眼里的光像被风吹动的烛火,忽明忽暗。
时念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大致有了数,指尖轻轻敲了敲案面,慢悠悠道:
“是不是有客人给你递话了?”
流芝的脸“唰”地红透,从脸颊一直烧到耳尖,捏着糕的手指关节都泛了白。
过了好半晌,她才低着头,喏喏道:
“是、是位姓温的公子……”
温公子是盛京书院的先生,两个月前第一次来怡红院听戏。
他常穿件浆洗得发白却依旧平整的青布长衫,可每次来都执意坐在雅座。
不是为了排场,只是雅座离戏台近,能更清楚地听她唱词。
他不像别的客人那般喧哗,只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指尖偶尔跟着戏词的调子轻点桌面。
散场时,他会留下句轻声夸赞,大多是“今日的曲子唱得好”“这段转音极妙”。
起初流芝只当是寻常客套,没放在心上。
直到上月雨夜里,她收工往回走,刚拐进巷口就撞见温公子。
他手里举着把油纸伞,伞面大半倾斜在她头顶,自己的肩头都被雨水打湿了。
“姑娘快些回去吧,夜深露重。”
他声音温润,像雨打芭蕉的调子,软乎乎的。
“我听伙计说,你淋了雨会咳嗽。”
流芝当时只顾着脸红,接过伞就慌慌张张跑了,连句“谢谢”都忘了说。
后来温公子来得更勤了,有时会带本新刻的诗集,说是“一些杂记,姑娘若感兴趣,可拿去看看”。
有时托人送来罐蜜饯,说是“家母做的,润肺,姑娘唱戏费嗓子,可当零嘴”。
前几日,他更是托伙计递来张字条,上面写着“城郊海棠坞的花该开了,若姑娘有意,可否同游?”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流芝的眼泪掉在糕点上,砸出个小小的湿痕,声音带着哭腔。
“他是读书人,是书院先生,我、我是……”
她没说下去,可两人都懂。
怡红院的姑娘,哪怕是卖艺不卖身,在世人眼里终究是风尘女子,怎配得上清白出身的书院先生?
时念抽了张素色帕子递给她,指尖划过案上的无事牌。
正是陈州刻的那块,虽不是玉质,但时念却甚是喜欢。
“你觉得,温公子是看重出身的人吗?”
流芝愣了愣,眼底的泪还没干,却不由自主想起过往的片段。
想起温公子总在她唱错调子时,用折扇轻轻敲着桌面打拍子,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耐心。
想起她读诗卡壳时,他会坐在一旁,逐字逐句讲解,声音放得极柔。
想起他曾拿着杂记说故事里,人人都能爱与被爱,无关身份,只关心意”。
“他……不像。”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哽咽。
“那你在怕什么?”
时念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轻轻搔在心尖上。
“怕自己配不上?还是怕旁人说闲话?”
流芝的眼泪掉得更凶了,肩膀微微颤抖,抽噎着说不出话。
她自小被卖进青楼,听够了下贱、不知廉耻的骂声,早已把自己不配被爱刻进了骨子里。
哪怕后来到了怡红院,她也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时念忽然起身,从衣柜里翻出件叠得整齐的衣物,递到流芝面前。
是件月白色的旗袍,领口的红梅在烛火下泛着微光。
这是前几日时念特意让人给流芝做的,知道她喜欢素净。
“明儿穿这件,去海棠坞。”
时念帮流芝拭去脸颊的泪,“去看看他是不是会因为你的身份退缩,也去问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动了心。”
“可……”
流芝还想犹豫。
“没有可是。”
时念打断她,目光落在窗外,院里的海棠树影影绰绰,风一吹,枝叶晃动。
“你是流芝,是能把话剧演得让客人掉眼泪的姑娘。”
“你不是谁的附属品,更不是低人一等的存在。”
流芝攥着旗袍的手紧了紧,布料的柔软透过指尖传来,竟透出几分暖意。
她望着时念温和的眼神,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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