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莫与人性斗!
隔壁耳房。
嬴政如同石雕般矗立在阴影中。
千古一帝……千年一出……
被成功束缚……
目标只剩长生……
无法自我否定……
死结……
每一个词,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那坚如磐石的帝王心魂之上!
愤怒?有!
被一个死囚如此剖析的暴怒!
但更多的,是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冰冷刺骨的寒意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茫然与疲惫。
他猛地转身,玄色帝袍的下摆在死寂中带起一股微弱的气流。
他不再看那面传声的墙壁,不再听那狂徒任何可能的话语,大步流星地,近乎逃离般,走出阳狱。
蒙毅紧随其后,大气不敢出,只觉得陛下那高大的背影,此刻竟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与孤寂。
行至无人处,嬴政猝然停步。
宽袖下五指紧攥,指甲深陷掌心,刺痛却不及心头翻涌的寒意——
横扫六合、书同文、车同轨,哪一桩不是煌煌功业?
他蓦地想起初登王位时的自己:为破吕不韦之局,能彻夜倾听客卿谏言;为灭韩赵,敢力排众议启用年轻将领。那时的嬴政,眼中只有“一统”二字,何曾有过“千古一帝”的包袱?
而如今……他竟成了自己功业的囚徒?
耳房内,李斯仍僵立如木偶。
冷汗浸透中衣,赵天成的诘问在颅骨内反复撞击。
“年轻时的你……会把现在的自己视为帝国罪人吗?”
他眼前闪过上蔡小吏的身影——那个因见百姓被盘剥而愤懑攥拳的青年,曾发誓要以严法匡正天下!
可如今?
他亲手修订的秦律成了勒紧黔首脖颈的绞索。
各地仓廪空虚、民逃田荒的奏报堆满案头,他却归咎于“吏治不力”……
“我能看不出问题?我能判断不出这个大秦,照这么下去,是亡还是不亡?”
他想起昨日朝议:当治粟内史战栗禀报“关中粮价腾涌”,他厉声斥其“危言耸听”,转头却默许了少府加征口赋的奏请。
为何?
他猛然惊醒。
自己早已将“法圣”虚名与相位捆绑,任何动摇秦法根基的谏言,都成了对他毕生道统的否定!
羞耻如毒藤绞紧心脏,他踉跄扶墙。
牢房死寂。
扶苏瘫坐椅中,指尖深掐掌心:“先生……难道真无破局之法?”
赵天成叼着的草茎动了动,嗤笑出声:“法子?有啊!始皇若肯自省苛法之弊,李斯若敢自毁权位根基——可这可能吗?”
他目光扫过二人惨白的脸。
“莫与人性斗!人成了功业奴隶时,最恨戳破幻觉的镜子。始皇帝?他宁肯修十座陵墓,也不会承认自己错了;李斯?他宁用百万黔首尸骨垫脚,也要保住‘法圣’牌位!”
“这就是人性!始皇当年饿过肚子,所以拼命屯粮灭六国;李斯贫贱时恨极权贵,掌权后却比谁都贪慕虚荣……当敌人成了自己,才是最凶的死局!”
“打败自己?比移山填海更难!秦之将亡,正因嬴政、李斯……全在和自己较劲,却无一人敢掀翻棋局!”
扶苏眼中的光芒,如同被狂风席卷的烛火,在赵天成冷酷的剖析下,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
先生的话像淬毒的冰锥,精准地刺穿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千古一帝……
这四个字,曾是父皇头顶最耀眼的冠冕,是他作为儿子仰望的巍峨山岳。
如今,在赵天成的推演下,却成了禁锢帝国、禁锢父皇、甚至禁锢未来的沉重枷锁。
父皇无法否定自己成功的根基,那套将大秦推上巅峰也正将其拖入深渊的法家铁律。
而他扶苏呢?
“人是很难打败自己的……”扶苏喃喃自语,声音低微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却带着千钧重压。
先生说得对。
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局限。
他有仁心,有理想,渴望改变,却缺乏父皇那种洞穿迷雾、力排众议、以铁腕开天辟地的魄力和手腕。
面对盘根错节的酷吏集团,虎视眈眈的军功勋贵,积重难返的帝国沉疴,他……他做不到!
即便他侥幸坐上那个位置,他也无法像父皇那样,以无上威权强行将“皇帝之法”砸进大秦的骨髓里。
他没有父皇那柄“开山斧”!
千古一帝,真的不是谁都能当的!
那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以及一颗在血火淬炼中变得冷酷而强大的心。
而他扶苏,只有一颗在仁德与现实的夹缝中痛苦挣扎的心。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将他彻底淹没。
大秦,这个他生于斯、长于斯,承载着他所有忠诚与热爱的帝国,似乎真的在劫难逃。
二世而亡的预言,如同悬挂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寒光闪闪。
救不了……连父皇都救不了,他扶苏,又能如何?
章邯将扶苏的失魂落魄看在眼里,心底也是一片冰凉。
但他与扶苏不同。
作为少府卿,一个执掌帝国百工营造、精于算计的实务派,绝望之后,求生的本能和职责的惯性开始占据上风。
陛下的密旨还在耳边回响——务必问清推演之法!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执着,再次开口,打破了牢房令人窒息的死寂。
“先生……学生愚钝,还望先生解惑。您这推演之法,精妙绝伦,直指本质。然则,推演分析之后,当如何?此术……除却预见兴衰,还有何具体用处?”
赵天成瞥了一眼心如死灰的扶苏,又看了看强作镇定的章邯。
“嘿嘿……”他低笑出声,那笑声在阴冷的牢房里显得格外瘆人。
“用处?章大人,你这话问到点子上了!对这艘眼看就要沉底的‘大秦号’破船来说,这推演基本算是……屁用没有!”他毫不客气地下了结论。
扶苏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但是嘛……”赵天成话锋陡然一转,“这玩意儿,对二位……可就不一样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既然咱们已经推演出来,这大秦,十有八九是挺不过二世这道坎儿,轰然倒塌是迟早的事。那还傻乎乎地跟着它一起陪葬干嘛?”
章邯的瞳孔猛地一缩!
心脏狂跳起来!
“早做准备啊!”赵天成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给自己,给家人,留条后路!这才是这‘粟米推演法’眼下最实在的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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