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不思量
后山的风带着草木清气,拂过瑟瑟鬓角。她推着凌七的轮椅走在青石小径上,车轮碾过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那乞丐讲话云里雾里,真怪。”瑟瑟忽然开口,“去年这个时候,游儿还在你肩上四处玩,一转眼也沉稳懂事了。”
凌七的指尖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摩挲,没接话。他心中挂念女儿,可也知道瑟瑟带他来这不止是看风景。
转过一道弯,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平整的草地靠着悬崖,能望见远处连绵的山峦,云气在山谷间缓缓流动。
瑟瑟停下轮椅,蹲在他面前,抬头时,阳光恰好落在她脸上,衬得那点苍白愈发清晰。
“凌七,”她深吸口气,指尖不自觉绞着衣袖,布料被拧出几道深痕,“中毒的事,我不该瞒你这许久。”
他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冰湖,却还是强压着颤意,让声音尽量平稳:“你说,我听着。”
“那日被裴昭劫走后,我寻死不成,反被灌了黄粱梦,浑浑噩噩带回裴家。”瑟瑟轻轻叹气,强迫自己回忆那段灰暗的日子。
“后来三皇子景时誉领兵反了,裴家公子随军去了前线。我好不容易与游儿辗转相见,不想春桃一直对我怀恨在心,竟要用药害游儿……我与她在堂前对峙,形势所迫,便饮下了那碗掺了乌头粉的水。”
她瞥见凌七骤然灰败的面容,别过头不忍道:“太医说,我顶多还有半年……剩下的日子,我想和你一起。”
凌七猛地将她揽进怀里,动作还有些笨拙,手臂却收得极紧,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他胸腔里的哽咽翻涌着,却没有半分责备,只剩密密麻麻的疼惜:“怎么不早说?我还以为……还以为总算能与你守着过几年安稳日子,可竟然……”
他抚着她的发,“天意弄人,白白让我们蹉跎了这许多岁月。”
“我只是,不想你再为我难过。”瑟瑟埋在他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我也好想多陪你些时日,想听你和我说话,想……”
“我陪你。”凌七打断她,捧起她的脸,用指腹细细擦去她的泪。他的指尖冰凉,“不管剩多少日子,我都陪着。”
男人微微俯身,吻落在她的额头,带着泪水的咸涩。
“半年也好,六十天也罢,我都陪着。”他扶住她的肩膀,目光灼灼地望进她眼里,“生同衾,死同穴,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不,我要你活着。”她抓住他的手,紧紧按在自己脸上,掌心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我死后,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和游儿。你能不能答应我,做我的眼睛,替我好好看看这世间风景,看着游儿平安顺遂地长大?”
她是真的爱他,才舍不得让他守着自己的孤坟郁郁而终。可这祈求对即将失去一切的凌七而言,又何其残忍。
爱人不在,世间再好的风景都失了颜色。既然不能随她而去,往后的岁月,不过是戴着枷锁的苟活。
凌七的喉结滚了又滚,许久才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他抬手替她拭去泪水,指尖冰凉如旧,“我答应你,不会草率寻死。但你轮回时一定要等我,不然……不然我怕找不见你。”
“这世间真的有轮回吗?”
他低头,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轻得像叹息:“或许有吧。”
“若是真有,”瑟瑟抬起头,“我来世想做一枝梨花。就像那老乞丐说的,安安稳稳开一季,落了,也就算了。”
凌七沉默片刻,轻声问:“那你……还愿意见我吗?”
瑟瑟笑了,眼角还挂着泪,故作好笑,“若是真成了梨花,见不见,又有什么分别呢?”她顿了顿,又问,“那你呢?来世想做什么?”
“我?”凌七望着远处的山峦,目光悠远得像要穿透云层,“我想做一棵开满梨花的树。就长在你那枝梨花旁边,替你挡挡风雨。若是有鸟儿从天上飞过,累了,便在我枝桠上歇脚,也好让你不那么孤单。”
“凌七……”
她不忍地承诺,“若有来生……”
“没有来生也没关系。”
高大的男人蹲下身子,像从前那样握住她的手,掌心相贴的温度烫得人心头发颤,“这辈子,遇上夫人,我已很满足了。”
二人依偎着坐在悬崖边,山风卷起他们的衣袂,缠缠绕绕,像舍不得分开的藤蔓。
远处云气聚了又散,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融进那片连绵的山影里。
四月,帝崩。
讣告传至民间,百姓哀恸。景国三皇子景时毅于灵前继位,改元景和,肇启元年。
景和六月,瑟瑟毒发。
那天清晨,扶芳还在里屋熟睡,瑟瑟躺在凌七怀里,气息已经很弱了,却还努力睁着眼看他,指尖轻轻描摹他的眉眼。
“凌七,”她的声音细若游丝,“不要为我难过,我真的好开心……最后陪我的,是你。”
他握紧她的手,把脸埋在她发间,语气低沉缠绵,不知说了什么。
她笑了笑,眼角沁出泪来,顺着鬓角滑落:“好,一言为定。”
话音未落,她的手便轻轻垂了下去。
凌七抱着她,坐了整整一天。从晨光熹微到夕阳西下,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抱着,仿佛只要他不松手,她就还能醒过来。直到最后一缕阳光掠过窗棂,落在她安详的脸上,他才缓缓俯下身,在她额头印下最后一吻。
二十六岁的年纪,她鬓间还没有一丝白发。除却唇边那几点乌紫色的血迹,几乎看不出中毒后的狰狞。平生常常蹙着的眉舒展了,纤长的脖颈被他稳稳托着,像累极了的人终于得以安睡,再也不会被尘世烦忧惊醒。
知她喜静,凌七与扶芳将她葬在后山,与小满的坟遥遥相望。
世人传,同年七月,战功赫赫的左都尉裴昭以痼疾缠身为由,请辞归乡。新帝景时毅念其平定叛乱有功,特许所请,另封其独女裴悯游为梧州县主,以示皇恩浩荡。
从此,京城再无裴都尉,世上再无裴昭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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