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自难忘

中举那天，满城都在放鞭炮。柳明启回到破庙时，喝了点酒，脸颊泛红，对着空荡荡的屋子笑道：“仙友，你看，我做到了。”

小梨花在窗外看着他，心里也跟着高兴，像自己得了功名似的。她从枝头摘了片新叶，用灵气卷着，轻轻落在他的书桌上。

柳明启拾起叶子，指尖触到那点微弱的灵气时，忽然笑了：“我知道你在。你若不愿现身，我也不逼你，只是……”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想看看你，哪怕只是一眼。”

那天晚上，小梨花想了很久。她看着铜镜里自己模糊的影子——那是她用灵气勉强凝聚的模样，穿着素白的衣裙，头发像梨花枝一样垂着，脸上没什么血色，却也算有了人形。云岑说过，她化形时定会很美，可现在这样，大概只能算个影子。

“就看一眼。”她对自己说。

等柳明启酒醒时，看见床边站着个女子，白衣胜雪，眉眼间带着点怯生生的温柔，像刚从画里走出来的人。他惊得差点滚下床，揉了揉眼睛，才敢确定不是梦。

“你……你是……”

“我不是仙友。”小梨花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花瓣，“我只是一缕神魂，来还恩的。”

柳明启却不管这些，他看着她的眼睛，忽然红了脸，低声道：“姑娘芳名？”

“既白。”她想了想，补充道，“你可以叫我小梨花。”

那天之后，小梨花便不再躲着了。柳明启待她极好，为她添置了衣裙，虽然她并不真的需要；为她梳发，虽然她的头发其实是灵气所化；甚至对着空气说话，仿佛她就坐在对面。

小梨花渐渐习惯了他的陪伴。她看着他处理公务，看着他和同僚应酬，看着他在深夜里为百姓的事发愁。她发现柳明启并不像她想的那样，只知读书，他心里装着很多人，那些在破庙里许下的志向，他都记得。

可柳明启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一样了。

有一天，他握着她的手——其实他握不住，只能穿过那层稀薄的灵气——认真地说：“小梨花，嫁给我吧。我知道你不是凡人，可我真心爱慕。杨某已有功名，发誓会用一生护着你，报答你。仙子，你愿意吗？”

小梨花愣住了。她从未想过“嫁”这个字，她只是来报恩的，报完恩，就该回山寺去，回到那株梨树上，继续攒她的灵气。

“我不能。”她抽回手，往后退了一步，“我不是人，只是一缕神魂。等我报完恩，就要走的。”

柳明启的脸色白了：“报恩？我何时对姑娘有过恩？”

小梨花便把那一日在寺里的事说了，说那个救了她的男子，说他如何擦净花瓣，如何供奉在佛前，说他许下的心愿。她越说越觉得不对，柳明启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忽然打断她：“你说的那个人，不是我。”

“怎么会？”小梨花慌了，“你们明明长得一样……”

“你说的可是我表兄沈明川？”柳明启的声音带着点苦涩，“他是个郎中，性子温吞，不爱功名，依稀记得住在城郊。”

小梨花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雷劈了似的。

她看着柳明启，那张熟悉的脸忽然变得陌生起来。她帮错了人？她守了这么久，助了这么久的，竟然不是当初救她的那个人？

难怪柳明启从未提过寺庙，难怪他许愿的事与她所知的不符。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找错了方向。

“对不起。”她喃喃道，转身就要走。

“别走！”柳明启拉住她，可指尖依旧穿过了她的身体，“就算你找错了人，可我们相处的点点滴滴做不得假。小梨花，我心悦你，与报恩无关。”

小梨花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心中怪异。可她不能骗他，更不能骗自己。云岑告诉过她，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应该及时止损，否则害人害己。

她对着他深深一拜，身影渐渐淡去。

小梨花回到城郊的宅院时，才知道沈明川已经病了很久。

她飘进院子，看见沈明川躺在榻上，脸色苍白得像纸，原本温和的眉眼笼着一层病气。

“……郎中说，怕是熬不过这个月了。”

小梨花飘到榻前，看着沈明川凹陷的脸颊，心里像被塞进一块有棱有角的顽石，阵阵刺痛。

她想起那年初见时男人虔诚的模样，她费了那么大劲，想帮他实现心愿，可到头来，不仅找错了人，连见他最后一面都差点错过了。

“你来了。”沈明川忽然睁开眼，看向她的方向。他的视线有些模糊，却像是能穿透那层稀薄的灵气，“我知道你会来的。”

小梨花愣住了：“你看得见我？”

“嗯，在庙里见过一次。”他笑了笑，声音很轻，“那支梨花，开得真好……可惜我快死了，不然应该去看一看的。”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的存在。或许就是在佛前供奉时，他感知到了那缕微弱的灵气。可他从未点破，只是默默记着，当作一段秘密珍藏。

“对不住，恩人。你的心愿……”小梨花哽咽着说，“我没能帮你实现。”

“爹娘走得很安详，不算遗憾。”沈明川喘了口气，眼神温和依旧，“至于良人……我不再奢求了。其实仙子不必自责，当年沈某所为本是无心之举，何必以恩相挟？”

沈明川去世那天，小梨花站在灵堂外，看着柳明启一身素缟，跪在灵前，背影萧索。她知道，他找她，或许不全是因为爱，还有对兄长的愧疚，对这份阴差阳错的执念。

果然，没过几日，就有仆人来寺庙，说柳大人要把后院那株老梨树移栽到府中。

“柳大人说，那是仙友的本体，理应好生供养。”仆人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傲慢。寺内众人不敢忤逆官意，何况柳大人备受爱戴，要棵梨树而已，并无不妥。

小梨花急得在枝头打转。那株梨树是她的根，是她修行了近百年的地方，怎么能被移走？她想去阻止，可她如今只是一缕神魂，连一阵风都掀不起来。

就在这时，云岑来了。山神依旧穿着青灰布裙，发间的紫花换了朵新的，眼神却带着点怜悯。

“傻花，这就是你要的报恩？”

小梨花扑过去，抓住云岑的衣袖——这一次，她抓住了，因为云岑凝聚了灵气让她能触碰到——哭道：“云岑君，救救我！我不能离开这里！”

“离开又如何？”云岑看着她，“既白，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就算守着梨树，又能怎样？百年修为耗了大半，神魂都快散了。”

小梨花愣住了。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身影比刚分出神魂时淡了许多，像随时会被风吹散的烟。

“我想再见他一面。”她忽然说，“不是柳明启，是沈明川。哪怕只是看一眼他的转世，我就甘心了。”

云岑沉默了很久，久到小梨花以为她不会答应。山风吹过，梨树叶沙沙作响，搅得云岑软下了心。

“可以。”云岑终于开口，指尖绕起一缕浓郁的灵气，“用我百年灵气为你塑一具肉身，再用你剩下的所有修为，换一次转世为人的机会。你只有六十天，六十天后，无论找没找到，都必须回来。”

“好，我答应。”小梨花没有丝毫犹豫。

云岑已经尽力帮她了，她承诺的六十天于凡人而言可是六十年光阴。凡人一生也就过去了，足够让笨手笨脚的小梨花报答一世恩情。

谁知，梨花尚有劫难未解，前世又欠下许多因果，转世后惹来种种孽缘，一生坎坷，竟然只活到二十六岁便早早魂归了。

好在云岑留了心思将她魂魄召回，否则还真让她去了黄泉奈何，像凡人一般投胎去了。

“……所以，你就回来了？”云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点无奈，又有点心疼。

小梨花从回忆里抽出身，发现自己依旧坐在香案上，灯芯的暖光裹着她，像回到了最初的花苞里。她看着云岑，发间的紫花不知何时换成了一朵小小的梨花，洁白，素雅。

“嗯。”她点了点头，声音还有些发飘，“我找到了，也放下了。”

其实她没说，人世浮沉二十载，她认清楚人各有命，哪是她能插手干预的。

云岑指尖又凝起一缕灵气，比上次更浓郁些，轻轻点在她的眉心：“傻花，五百年修为，换一场空欢喜，值得吗？”

小梨花笑了，笑容在神魂上漾开，像水面的涟漪：“值得。”

她见过了人间的烟火，尝过了人的悲欢，知道了什么是牵挂，什么是放下。这些，是守在梨树上千年万年也学不会的。

“那株梨树，我帮你照看着呢。”云岑起身，推开窗，指着后院的方向，“今年开得比往年都好。”

小梨花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虽然看不见，却能想象出那满树雪白的模样。铜铃在风里叮铃铃地响，诵经声隐约传来，还是她熟悉的节奏。

“我能回去看看吗？”她轻声问。

“等你养好了神魂再说，别忘了你还欠我百年灵力。”云岑转身，将灯芯拨亮了些，“对了，掐指一算，再过几日你欠下的风流情债可要来找了，你要不要出面相见呢？”

“不了，”梨花敛眸一笑，“本是一场不该的执念，见或不见有什么分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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