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队长太不近人情
东城刑警支队·审讯室
张昭慧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她穿着一件朴素的灰色外套，头发简单地在脑后扎成一个髻，几缕灰白的发丝垂在额前。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也有些空洞，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这是一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中年妇女，身上带着被生活磨砺过的疲惫和沧桑。
很难将她和“蓄意谋杀”这四个字联系在一起。
温徐行和林清禾坐在她对面。
“张昭慧女士。”温徐行开门见山，“今天凌晨，在南郊荒地发生了一起车祸。车主是你。”
张昭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她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车里的死者，叫周倩倩，是你女儿张瑶的同班同学。”温徐行继续说道，他平稳地叙述着他们梳理出来的事实。
“我们有理由怀疑，这起车祸，与你有关。”
张昭慧依旧沉默着，她只是将双手放在膝盖上，用力地交握在一起。
“我们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林清禾轻声开口，她的声音很柔，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我们也知道，你一定很痛苦。你的女儿瑶瑶，她……”
提到女儿的名字，张昭慧那死水般的眼眸里，终于泛起了波澜。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们只是想知道真相。”林清禾看着她，“瑶瑶的死，周倩倩的死，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你有什么委屈，可以告诉我们。我们会为你主持公道。”
“公道？”
张昭慧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一样。
她缓缓地抬起头，看向林清禾，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慢慢蓄满了泪水，也燃起了一簇火焰，那是混杂着绝望、悲愤和仇恨的火焰。
“你们说的公道在哪里？”她问，声音不大，却字字泣血，“我的瑶瑶被那群畜生欺负的时候，你们的公道在哪里？她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不敢去上学，不敢出门的时候，你们的公道又在哪里？”
“我去找过学校，找过那些孩子的家长！他们怎么说的？”张昭慧自问自答，脸上露出一抹凄厉的笑容，“他们说，‘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很正常’，‘你女儿太玻璃心了’，‘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女儿自己没问题吗？’”
“我报警！警察来了，又能怎么样？批评教育？调解？她们甚至都不承认自己做过那些事！没有证据！所有人都告诉我，没有证据！”
“我的瑶瑶，就这么没了……她什么都没做错！就因为她家里穷，没有爸爸，她就活该被那群人渣欺负，活该去死吗？！”
她的情绪彻底崩溃了，积压了许久的痛苦和怨恨，在这一刻，如山洪般爆发。
她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审讯被迫中断。
监控室外也同样寂静无声。
邵月明眼圈红红的，他别过头去，不忍心再看。
齐海文吸了一口烟，又烦躁地摁灭在烟灰缸里。
陈珍珠坐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里头的场景，一言不发。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心里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堵住了，闷得喘不过气。
她是孤儿，她比任何人都懂那种无依无靠的孤独和被欺负时的无助。
她也能想象得到，那个叫张瑶的女孩，在生命的最后那段日子里，经历了怎样的黑暗和绝望。
而她的母亲张昭慧，在女儿死后，又该是怎样的肝肠寸断。
当所有的求助之门都对她关闭，当所谓的“公道”和“程序”都无法给她一个说法时，她除了用自己的方式去复仇，还能做什么？
在这一刻，陈珍珠完全无法将张昭慧看作一个凶手。
在她心里，张昭慧是一个英雄，一个用生命去捍卫女儿尊严的、伟大的母亲。
“她都承认了。”林清禾从审讯室走出来，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说，是她约的周倩倩见面，借口是想谈谈赔偿的事情。她在给周倩倩的饮料里，下了安眠药。等周倩倩昏睡过去，她就把她扶上驾驶座，然后开车到南郊，伪造了车祸的现场。”
“她把所有的细节，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她说，她不后悔，周倩倩该死，那些欺负过瑶瑶的人都该死。”
一个冷静、缜密，充满了决绝意味的复仇计划。
“安眠药？”秦砚抓住关键词，“我检测出来的，可不是安眠药，是精神类致幻剂。”
“她不知道。”林清禾摇了摇头，“她说她只是从网上买的强效安眠药，卖家告诉她，吃一片就能让人睡死过去。”
一个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母亲，一个唯利是图的黑心网络卖家。
两条线索，再次交汇。
“陈珍珠，立刻查那个网络卖家。”温徐行下令。
陈珍珠那边很快就出了结果，她从张昭慧的手机购买记录里锁定了那个卖家的ID，“是个虚拟账号，IP地址在境外，很难追查。不过，我从他的交易记录里发现，他卖的这种所谓的强效安眠药，不止卖给了张昭慧一个人。”
屏幕上显示出了一长串的交易名单。
温徐行看着那份名单，眼神变得愈发深邃。
他有一种直觉，这个案子，远比表面上看起来的，要复杂得多。
就在他们紧锣密鼓查案时，关于“烈士遗孀为女复仇”的新闻，不知道被谁再次捅到了媒体。
各大新闻网站、社交平台，照例被这个案子刷屏了。
【慈母复仇记：当法律缺席时，一个母亲的血泪反抗！】
【英雄流血又流泪，烈士遗孤遭霸凌致死，谁之过？】
【我们需要的，是张昭慧式的正义，还是程序化的冷漠？】
这一次，舆论不再是分裂，而是一边倒地，全部站到了张昭慧这边。
无数的网民被她的故事所打动，他们称她为“当代侠母”，称她的行为是“无奈之下的正义之举”。
他们甚至在网上发起了请愿，要求法院对张昭慧从轻发落，甚至无罪释放。
警局的电话再次被打爆，大量的媒体和情绪激动的市民纷纷上网发声，高举着支持张昭慧的标语，要求警方立刻放人。
“这帮人疯了吧！”齐海文看着以秒为单位不断刷新的大量评论，气不打一处来，“杀人就是杀人！什么时候杀人犯还成了英雄了？”
“他们不是疯了，他们只是被情绪绑架了。”林清禾同样也在看着这些信息，“在一个悲情英雄的故事面前，真相和法律，有时候会显得苍白无力。”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就这么看着他们胡闹？”邵月明一脸愤懑。
温徐行站在窗边，一言不发。
他很清楚，现在任何官方的声明和解释，都只会被认为是冷血的辩解，只会激起更大的民愤。
“温队，”陈珍珠站起身，走到温徐行面前，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恳求，“张昭慧或许是犯了罪，但她也是个可怜人。她是被逼的！我们不能……不能就这么把她钉在十字架上。”
这是陈珍珠来到东城后，第一次在案件上，对温徐行提出带有强烈个人情感的请求。
温徐行转过头，看着她。
女孩的眼睛里，有愤怒，有同情，有对公平的渴望。
那是一种未经世事打磨的、纯粹的正义感。
很珍贵，但也很危险。
“陈珍珠，”他的声音很平静，“你的职责是寻找技术上的真相。不是审判，也不是共情。”
“可是……”
“没有可是。”温徐行打断了她，“法律，是所有人的底线。一旦这条底线被情绪所突破，那我们守护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他的话很冷，甚至有些不近人情。
陈珍珠愣住了，她看着温徐行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委屈和不解。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可以如此冷静，如此铁石心肠。
难道在他的世界里，就只有冰冷的程序和法条，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情味吗？
就在这时，邵月明忽然大喊了一声：“温队！珍珠！你们快来看！”
他指着自己的电脑屏幕，脸色煞白。
“我……我恢复了周倩倩手机里，一段被彻底删除的视频。我以为会是她霸凌别人的证据，但是……”
邵月明按下了播放键。
视频的画面很晃动，像是在偷拍。
画面里，是周倩倩，她正被几个女孩围在中间。
“周倩倩，你什么意思？想退出？你把我们当什么了？”一个画着烟熏妆的女孩，嚣张地用手指着周倩倩的鼻子。
“我只是觉得，我们做得太过分了。”周倩倩的声音带着哭腔，“张瑶已经死了！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哟，现在开始当圣母了？”另一个女孩嗤笑道，“当初欺负她的时候，你玩得不是挺开心的吗？怎么，现在怕了？”
“我……”周倩倩说不出话来。
“我告诉你，周倩倩。”烟熏妆女孩走上前，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恶狠狠地说，“上了我们这条船，就别想下去！你要是敢把我们的事说出去，张瑶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
周倩倩，那个被所有人认定的施暴者，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竟然也成了被霸凌、被孤立、被威胁的受害者。
她产生了忏悔之心，她想要脱离那个小团体，却因此遭到了更猛烈的报复。
而张昭慧，那个被所有人同情的“复仇侠母”，她杀掉的，是一个同样在深渊里挣扎的女孩。
这个案子，在所有人都以为已经尘埃落定的时候，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反转。
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以暴制暴”的故事。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由无数个错误和误会堆积而成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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