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州牧的坏账
三月二十,铜城一夜雪,雪落即化,街面结一层薄冰,冰下是昨夜未干的血,红白相间,像谁打翻了胭脂铺。
州牧赵观海站在城头,手扶雉堞,指背因用力而发青,青里透紫,像冻坏的茄皮。
他面前摆着一具棺,棺是紫檀,雕百兽,兽眼嵌金,金被雪覆,像兽在流泪。
棺里躺的是他外甥——赵公子,颈侧一道细痕,痕色已白,像旧疤,却断了命脉。
雪落在赵观海眉间,不化,他体温太低,低到连雪都不肯亲近。
身后,长史低声禀报:“公子殁于寝楼,酒醉,颈脉崩,疑是……急症。”
赵观海没回头,只抬手,五指张开,掌心里躺着一方白帕,帕角绣梅,梅心一点红,红得刺目。
“急症?”他声音嘶哑,像钝刀锯竹,“急症能绣出梅花?”
长史噤声,额头抵雪,雪被体温烫出一个小洞,像跪穿的铜钱。
赵观海收拢五指,白帕被攥成团,梅心被揉碎,血渍晕开,像一滩新伤。
“传令,”他道,“铜城封城三日,凡夜行者,格杀。”
“是。”
“再传,”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却更冷,“请‘赊刀人’。”
长史猛地抬头,眼里闪过惊惧,却不敢多问,膝行后退,退到城梯口,才敢起身,踉跄而下。
赵观海转身,掌心白帕已被雪浸透,水滴顺指缝落,像一场小雨。
他抬眼,望向城下,城下百姓正排队领“赈粥”,粥稀得能照见人影,却照不见赵观海眼里的杀意。
杀意凝成一句话,随风散,随雪落——
“沈不忌,我要你偿命,不,我要你偿寿。”
赊刀人,不是一个人,是一张榜。
榜悬在镇妖司总部大堂,高一丈,宽五尺,黄绢为底,血书为字,字只三行:
“赊刀,先收命,后收钱;
目标不死,赊人不活;
一刀买断,生死两清。”
落款是朱印,印文“镇妖”二字,旁缀小篆:赊。
凡上榜者,七日必死,死者寿元,归赊刀人,归镇妖司,也归——大胤国库。
这是皇家暗账,专平“坏账”:贪官、反贼、妖祸,凡明律杀不得,皆由赊刀人代劳。
赵观海请赊刀人,等于请皇家来割自己的肉,可他别无选择,因为沈不忌,已不在“人”的范畴。
长史持州牧金印,飞马入京,夜闯镇妖司,印押榜尾,写下目标名:
“铜城刽子手,沈不忌。”
血书刚成,榜无风自鼓,像有人在内侧吹气,黄绢鼓成一张人脸,人脸张口,吐出一枚铜钱,钱上铸字:
“七。”
七日之限,自此而始。
同一夜,沈不忌在土地庙数钱。
钱不是银,是命。
骨珠算盘噼啪,珠走如风:
【当前阳寿:四十四年零四个月六天】
【目标缺口:百年】
百年是门槛,他要知道“百年之后”是什么——这是鲁樵酒后漏出的秘密:
“寿元破百,可见‘寿瘟线’,线那边,是另一本账。”
沈不忌要过线,就必须做大单,赵观海是最佳标的:
州牧,三品,剩寿五十七年,官气护体,折寿簿收不得,需“赊刀”做桥。
桥一通,官气破,寿元入账,一举破百。
风险:七日之内,他被皇家、镇妖司、赊刀人三重标记,成了“公敌”。
收益:若反杀赊刀人,可吞对方寿元,一本万利。
算盘停,珠落玉盘,沈不忌抬眼,看缺头土地,土地无目,却似在笑。
“赌了。”
他起身,把算盘珠含进口里,骨珠滚过齿列,像含一颗将爆的雷。
“七日,够了。”
天未亮,铜城四门贴出告示:
“州牧有令,凡提供沈不忌线索者,赏金百两,封‘寿官’,赐十年阳寿。”
落款红印,印泥未干,像新鲜伤口。
百姓围榜,却无人敢应,因为沈不忌的刀,比赏金更亮。
午时,沈不忌自投罗网——
他出现在州府大街,穿刽子手公服,胸背绣“斩”字,字被血染成黑,像烙铁烙穿。
左手提一颗人头,人头裹油布,布渗血,滴一路,像谁在街面画红线。
右手执刀,刀拖身后,刀尖划石,火花四溅,像一条火尾。
他走到州府门前,立定,抬手,把人头抛上台阶。
布散,露出赵公子惨白的脸,脸被晨风一吹,眼睫微颤,像要醒。
门丁大骇,铜锣狂敲,护院蜂涌,却无人敢近前三丈,因为沈不忌脚下,摆着一圈“寿元纸”。
纸是黄表,上写数字: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凡靠近者,纸无火自燃,灰扑人脸,人瞬老十岁,发落齿摇。
这是沈不忌新悟的“寿瘟域”,以自身阳寿为引,化虚为实,折人寿命。
域开三丈,无人可破。
沈不忌抬眼,望向州府高堂,堂内赵观海正升座,隔着珠帘,两人对视。
一个眼神是刀,一个眼神是棺。
沈不忌开口,声音不高,却盖过铜锣:
“赵观海,我来收债,你外甥的命,只够利息,本金——该你了。”
话落,他转身,火尾拖刀,大步离去,无人敢拦,寿元纸燃成灰,灰被风卷起,像一场黑雪,落在州府匾额上,把“公正廉明”四字,糊得严严实实。
封城令升级:
“凡收留沈不忌者,满门抄斩;凡与之言语者,割舌;凡目视者,剜眼。”
城门加锁,锁外再加锁,锁上贴符,符是镇妖司“定魂符”,专困妖邪。
沈不忌不是妖,却比妖更危险,因为他有人形,却无人命。
白日,他消失,像被城吞掉;
夜里,他出现,出现在每家每户的窗纸上,剪影提刀,刀在滴血,滴速与更鼓同频。
一更,滴一下;二更,滴两下……
五更,滴五下,五滴之后,窗纸破,却无人敢看窗外。
百姓称“更鬼”,称“寿瘟”,称“沈不忌”成了禁忌,连更夫都不敢敲五更。
铜城,成了一座“空城”,空有屋,空有街,空无人声,只剩心跳,在黑暗里此起彼伏,像待宰的兽。
第三日,夜,雪再落。
雪片大如掌,却不沾地,在半空旋,像被无形之手托举。
铜城正街,忽现一道裂缝,缝黑如墨,自地面裂至天幕,把夜空撕成两半。
裂缝里,走出一个人——
白衣,白帽,白鞋,脸却漆黑,黑得像墨汁灌进皮囊,五官全失,只一张平面。
他左手托木盘,盘摆一刀,刀薄如蝉翼,透明,刀身映出众生寿元,数字翻滚,像活虫。
右手提笔,笔杆骨白,笔尖血红,红得滴汁。
他站定,抬头,平面脸对满城,声音却从每个人耳内响起:
“赊刀人,收账。”
“目标:沈不忌。”
“时限:四日。”
“凡阻者,同罪。”
话落,他提笔,在虚空一点,笔尖落处,现出一张“赊命榜”,榜悬半空,黄底血字,与京城那张一模一样,只是目标名旁,多了一行小字:
“悬赏:沈不忌寿元,归赊者。”
满城哗然,雪片瞬落,铺满街,像给铜城盖一层白布,白布之下,是无数双亮起来的眼——
贪婪的眼,恐惧的眼,嗜杀的眼。
沈不忌,成了“公猎”。
沈不忌现身,在赊命榜下。
他穿白衣,与赊刀人同款,却赤足,足踝系一串算盘珠,珠响,像骨铃。
他抬手,指背敲榜,榜鼓,人脸再现,吐出一枚铜钱,钱落他掌,钱上铸字:
“四。”
还剩四日。
沈不忌笑,笑极淡,像冰面裂一条缝:
“四日,够了。”
他转身,对赊刀人,也对满城:
“想要我寿元,来拿,——拿命换。”
话落,他拖刀,刀尖划地,划出一条火线,火线迅速蔓延,围成圆,圆心是他,半径三丈,圆内——寿瘟域再开。
域外,雪落;域内,火燃。
火与雪交界,站着第一个人,第二个,第三个……
猎人们,来了。
有护院,有死士,有百姓,有镇妖司暗探,甚至有——赊刀人自己。
他们眼里,沈不忌不是人,是行走的长生丹,吞一口,增十年寿,杀一次,得百年运。
沈不忌眼里,他们不是人,是数字,是寿元,是通往“百年之后”的垫脚石。
火圈缩,雪圈进,刀光起,像月碎,像星坠,像——
一场账,开始平。
寿瘟域·初战。
第一个冲进来的是镇妖司暗探,擅“定身符”,符出,金光化锁,锁向沈不忌四肢。
锁近身,被寿瘟域吞,金光瞬暗,符纸自燃,灰飘,暗探黑发瞬白,面皮皱成干枣,跪地,气绝。
【寿元+12年】
第二个是死士,弩箭三连,箭涂“七日腐”,箭入域,腐毒反噬,死士自己七窍流血,倒毙。
【寿元+9年】
第三个是百姓,举菜刀,刀未落,被沈不忌刀背敲膝,跪,再被刀尖点喉,死前眼里仍映着“十年寿”的幻象。
【寿元+3年】
……
火圈越来越小,猎人们却越来越多,像被血味引来的蚁,前赴后继。
沈不忌的刀,越来越亮,亮得像一轮被反复打磨的月,月刃所过,寿元如萤,纷纷扑入他袖中。
算盘珠在足踝狂响,数字翻滚:
【五十年、五十五年、六十年……】
寿瘟域边缘,赊刀人静静伫立,平面脸无五官,却似在“看”,在“等”,等域破,等沈不忌力竭,等——
收网。
更鼓五响,天将明。
火圈缩至一丈,圈内叠尸,尸无血,血已被寿瘟吸干,像一层层人皮纸。
沈不忌立尸山之巅,白衣成红,发被血黏,贴在脸侧,像墨画里走出的鬼。
他喘息,却笑,齿间嵌一枚算盘珠,珠裂,缝渗出金粉,粉落,被风卷走,像一场微型烟火。
域,将崩。
赊刀人抬步,一步,跨进火圈,火瞬灭,雪瞬止,天地静得只剩心跳——
两颗心跳:
一颗,沈不忌,狂,乱,像困兽;
一颗,赊刀人,无,静,像深渊。
赊刀人抬手,木盘上的蝉翼刀飞起,刀身映出沈不忌的脸,脸被数字覆盖:
【当前阳寿:九十七年】
【缺口:三年】
刀尖对准沈不忌眉心,距离,三尺。
赊刀人开口,声音却从沈不忌体内响起:
“赊命,到期。”
沈不忌抬眼,眸中血丝,丝成网,网中央,是一枚——
反刃的算盘珠。
他笑,笑极轻,像冰面最后一条缝:
“三年,给你。”
话落,他抬手,指背在蝉翼刀锋轻轻一弹,弹得刀身偏半寸,半寸,够了——
刀尖划过他右颊,血珠飞,珠落,被算盘珠接住,珠瞬红,红得发亮,亮得像——
一轮新起的日。
寿瘟域,轰然再开,域内尸体,瞬化飞灰,灰被风卷起,像一场倒着下的雪,雪中央,沈不忌足踝算盘珠,齐齐爆裂,珠内寿元,尽数释放——
【寿元+三年】
【总计:一百年】
金线破百,寿瘟线现,一条极细的光,横在他瞳仁深处,光后,是另一本账,另一片——
无人踏足的长生天。
赊刀人平面脸,首次出现裂纹,裂纹里,渗出一滴——
墨汁般的血。
沈不忌抬手,指背在唇前一竖,像对满城,也像对天道:
“嘘——”
“新账,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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