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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求你别走


距离幽州百里之外的军营,云奕在大帐里和几个将领、军师商讨晚上的攻匪大计,见云二进来满脸忧色、欲言又止地望他,他停下,问:“怎么了?”

云二攥紧袖中府上飞鸽传来的急信,逡巡一圈正认真讨论的众人,尽力平声道:“府中有些许小事,属下待会儿再来禀报。”

云奕从早起一直心神不宁,上午有片刻心脏无端刺痛,不知旧伤复发还是什么原因。这会儿听云二提到家里有事,头顶仿佛笼上一层阴云,随时会闪出道雷电霹雳,将他劈倒。

匆忙简扼地定下今晚的计划,他挥退众人,询问云二:“是不是夫人……”

云二迟疑地掏出书信,呈上,目含悲痛,“世子……”

云奕似乎预感到什么,那一封轻飘飘的信封如有千斤重,压得他的心不断下沉、下沉……

他接过,展开,管家规整的字体出现眼前:‘夫人出府,意外小产,孩子没了,大人尚且平安’。

短短十八字,如块巨石,彻底将他祈盼期待已久的心砸得稀巴烂。

他深吁出口气,一手扶案,一手捂上胸口。

“世子,节哀……”

云二想要扶他,被他挥手拂开,他像战后脱了力般瘫坐椅上,下颌高仰,双眼眨动间,隐约有晶莹的水花。

云二黯然,退到一旁候着。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上回见世子这样悲痛,是夫人在宫宴上被庆王打得受伤。

明明在战场上削肉断骨眼都不会眨一下的将军,在情场上,跟普通儿郎一样,为心爱的人悲喜哭笑。

不得不叹,温柔乡,英雄冢。

良久,他出声问:“世子,今晚攻匪……”

“照常出兵。”云奕平稳心绪,交代,“晚上打完,我先回去,你跟几个将领收拾残局。”

“是。”

云奕过去常和各地节度使的军队打仗,这些土匪看似凶悍,实则是些半路出家的散沙。

他先命探子接头匪窝里安插的内应,两波人从内袭击,等对方自乱阵脚,再派大军,一队长驱深入,一队围绕包抄,打得土匪措手不及、一败涂地。

这个匪窝是幽州及周边一带声名最盛的,暂且打下“地头蛇”后,他带几个亲卫,返回幽州。

骑马小半夜,清晨天空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洁白覆盖整个城镇,肃穆的府邸似挂上一层丧幡。

想起那个不知男女的小小孩子,如今已魂归天上,走时他还隔着娘亲的肚皮亲它,转眼阴阳两隔。

“公子……”

管家开门迎接,引他到正厅,几个府医战战兢兢等待问话。

一个年长的府医举着一张盖着白布的托盘,跪下,将东西呈过头顶,声音颤抖:“世子,这是小公子,您看看……怎么处置?”

云奕看着托盘里白布下的一坨凸起,它小小的,像只刚出生的猫咪,只有他半个手掌大,可惜再不会呼吸、不会长大、不会喊“爹爹娘亲”。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托盘,如抱着新生婴儿,轻轻摇了摇,恍惚想起孩子是死胎,掀开一点白布。

满目猩红中,一个肢体孱弱得近乎透明的胎儿躺在其中,看不清五官,想来他们的孩子,容貌会生得极好的。

眼睛像被人用刀戳了两下,不知想涌血涌泪,那刀长长弯弯,一直能捅进心脏似的,胸腔沉痛得无法呼吸。

众人面前,他不能失态,把胎儿递还府医,仰头深吁两口气,低声哽咽:“置棺木,设灵堂,请高僧过来超度,诵经七天!”

“是。”

他稍稍平复心情,去寝房看李允宁。

可近乡情怯般,站在门外,迟迟不敢进去。

李晔死了,孩子没了,他不知道,如果她要走,他拿什么挽留她。

再用小侄子的性命威胁,只会把她越推越远,或者逼得她和孩子一样,与他阴阳两隔。

直到身上落了一层雪,躯体冻得僵硬麻木,他解下外衣,推门进去。

李允宁躺在床上,没有睡着,这一天一夜在水火里滚了一遭似的,皇兄和孩子没有了,她还尚在人世。

真希望房梁倒塌,砸死她算了。

这样就可以和逝去的一个个亲人团聚,连同她从未谋面、甚至不敢说喜欢的宝宝。

虽是被强迫怀上,可它陪伴她几个月,临走前还在肚子动了下,和她告别。

那是第一次胎动,也是它死亡前的挣扎。

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希望它下辈子能投胎找个好人家。

“宁宁……”

李允宁听到一声熟悉的轻唤,她闭上眼睛,佯装昏睡。

她早知道他回来了,院子里的下人向他问礼,声音轻,但能辨别。

云奕抓住她放在外面的手,轻轻填进被子里。

李允宁心里压抑的恨意,像浪潮一波一波拍打着脑中理智的堤岸,直到他冰凉的手指碰到她,潮水涌来,瞬间将她整个人淹没。

她腾地坐起,狠狠一把甩开他的手,“你滚!”

云奕瞧她像失去幼崽发疯的小猫,上前一下紧紧抱住,安抚:“宁宁,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出门,不该留你一个人在家里……”

“呵呵呵呵……”

李允宁咧嘴,似哭似笑,刚刚那一甩,用尽全身的力气,她如个木偶,楞楞被他抱着,话却像刀子:“陈朝亡了,皇兄死了,你们满意了?下一步,为斩草除根,要不要杀了我和小侄子?”

“宁宁,你胡说什么呢。”云奕拭去她脸上的泪,温存地道,“宁宁,你还有我,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李允宁像看陌生人一样盯着他,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哗哗落下,“你杀了我皇兄,你杀了我皇兄……”越说越激动,死命捶打他,“你还我皇兄,你赔我家人,你还我,你赔我啊啊啊……”说着嚎啕大哭。

云奕拥着她,轻轻拍她后背,“宁宁,你刚小产,不能这样,对身子不好……”

这天下,有能者得之坐之,没有他和新帝,也会有其他人攻上京城。

他劝慰:“你哥哥是忧思成疾,新帝仁善,我也常上疏,请新帝善待他,他自己……”

“宁宁,一个羸弱的朝代,是长存不了多久的……”

李允宁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但要说服自己,何其艰难。

尤其他作为敌方主将,强占她的清白,设计她怀上孩子,一次次拿家人逼诱她……

过往的一切不像书页,翻过去就过去了,每一次伤害,都像烙印,深深刻在骨头上。

皇兄死了,不是他直接杀害,可他是间接凶手!

她不会跟他在一起……

她推开他,抽噎道:“我手无缚鸡之力,替皇兄报不了仇,孩子也没了,你放我走吧……”怕他再使法子让她怀孕,“国破家亡,亲人逝去,我做不到完全不恨你。你再让我怀孕十次百次,还是和今天一样的下场,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不愿给你生孩子……”

云奕无视她前面的话,拉住她的手,只接最后两句顾自道:“宁宁,你不想生孩子,那我们就不生,一辈子不生都行……你最近不想见我,我不出现你面前,你好好养身体……”

他揣她双手,放到胸前,“宁宁,只要你不走,我什么都听你的……我娶你,我们把你侄子接到幽州来抚养……”

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我离京前和皇帝换了一道圣旨,他退了和云家的婚,封我为异姓王,永镇幽州。我们一辈子留在这里,不回京城,你当过去那些,没发生过,好不好?”

最后几句,已是哀求。

李允宁愣了一会儿,慢慢抽回手。

怪不得这座云府新宅那么恢宏华丽,堪比王府规格。她第一次踏进,以为新帝是忌惮他功高盖主,有意捧杀,没想到是实打实的赏赐,只有她被蒙在鼓里,当初傻乎乎地提醒他,“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他可真会演戏啊!

设计侄子染上水花,告诉她是得天花,连哄带骗把她拐来,说呆一两年,实际上请了封王圣旨,永镇幽州。

她哄他回京生子,他表面答应,转头想法让她怀上,孕中皇兄病重瞒她,逝世……如果不是她做梦警醒,坚持出府,恐怕生下孩子,他也不会主动吐露实情,别提以后带她回京。

他像摆布傻子一样糊弄她,直到再圆不住谎的那天。

这般行事,谁敢要他的“真心”!

电光石火间,她想起皇兄的家信,他前几天过世,哪怕这封信在重病期间写的,为何字里行间没有一点油尽灯枯的零星迹象,没有一句将死之人的遗言叮嘱?

难道连信也是他伪造的?

她望着他,只觉他像潜在黑暗里阴森可怖的猛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身体不由后缩,轻声问:“信、信也是假的?”两颗眼泪落下,她对他的信任,只薄如一层蝉翼。

云奕感觉她的情绪即将又要崩塌,急声否认:“不是!”

他想起什么,起身出门片刻,命下人去书房取来一个红木盒子,献宝似的捧给李允宁。

“宁宁,你哥哥的事,我不是有意瞒你。我们离京前去逍遥侯府,你哥哥特地见我一面,他大感身子不好,将你托付给我。这盒子里都是他这几个月写给你的家书,够给你三年用的,叫我每月给你一封,倘若他哪天……他希望你长大一点,再知情……”

“还有一封他给你的遗书,宁宁,我没有骗你……”

李允宁抱着盒子,仿佛能看见皇兄形销骨立,提笔一字一字写下对她的牵挂和叮咛。

她打开盒子,展开最上面的遗言亲启,入目的是她幼时学画绘的一个少年和一个女童手拉手相亲相爱的画面。过了这么多年,皇兄依旧记得,也证明这盒信确实是他留的。

信上内容,与她来幽州时皇兄的嘱托差不多。他说生死有命,希望她别太伤心,过好现在的日子,忘了前朝不幸,跟别人一样,做个普通的姑娘,更不要担忧在京的侄子。

一字字,一句句,像皇兄摸着她的额头,温声嘱咐,可她再感受不到他的体温,再听不到他的声音,他和父皇母后一样,永远地长存地下了!

“啊啊啊……”

她抱信痛哭,像被所有人遗弃的孩子,从今往后,漫漫长路,只能她一个人孤独地走。

“宁宁,别哭……”云奕紧紧抱住她,低头吻她的眼泪,“我会陪着你的,永远照顾你……”听她声嘶力竭地大哭,心里如有柄刀子在剜。

李允宁挣扎不动,一口狠狠咬在他的肩膀,恨不得撕下一块血肉吞下,“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们,我真的好恨你们……”

他们的家国之争,夺去了她的一切。

“宁宁,只要你不走,拿刀子捅我都行……”云奕抚摸她头顶,耸起一侧肩膀,随便她咬。

李允宁感觉唇齿间渐渐漫上几丝腥涩的鲜血味,她咬着那处,猛吸一口,疼得他轻轻抽气。

她要走,死也要走!

想起周蔷曾送她的临行“礼物”,这回,她要他心甘情愿地送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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