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伟大,无需多言
沐瑶松开手,纸条飘落,被烛火的边缘舔舐,卷曲,化为一缕灰烟,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她站起身,走到墙角一只不起眼的樟木箱子前。
这箱子随着她的行军辎重一路南下,从未打开过。
她用一把钥匙打开了铜锁,一股尘封的、干燥的纸张气味弥漫开来。
箱子里没有金银,没有兵书。
只有一叠叠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稿。
她将手稿一一取出,放在桌上。
最上面的一本,没有书名,封皮是粗糙的硬麻布,她用炭笔在上面写了两个字。
《资论》。
下面一本,更薄一些,是《公产盟书》。
再往下,是《土地法草案》、《全民所有制纲要》、《论持久战》……
这些东西,在另一个世界,掀起了燎天之火,将无数旧的王座烧成灰烬。
她来到这个世界后,记忆里似乎也被增强过。
早已忘却的东西,却能记得无比的清晰。
凭着记忆,她一字一句地将它们默写下来,藏在箱底。
她本以为,要等很久。
等到工业的齿轮开始转动,等到新的阶级从工厂和矿山里诞生,等到他们发出自己的声音。
可誉王,帮她提前了这个进程。
他用最愚蠢的方式,证明了旧权贵的腐朽与短视。
他们只想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将国门一关,继续做着“天朝上国”的迷梦。
而南境那些狂热认购股份的商贾,也向她证明了另一件事。
资本一旦被放出笼子,会以最快的速度,将一切都吞噬殆尽。
他们今天可以为了利益和她站在一起,明天,就能为了更大的利益,毫不犹豫地将她推下深渊。
两条路,都是死路。
她需要第三条路。
一条从一开始,就不属于权贵,也不属于资本的路。
一条真正属于天下劳苦大众的路。
她拿起那本最厚的《资论》,指腹划过封面上粗粝的纹路。
栖霞山下的枫林里,她问过陈庆之。
“若有一日,新的权贵与天下百姓起了争执,你,站在哪一边?”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百姓。”
沐瑶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她将那些手稿重新用油布包好,放回樟木箱,上了锁。
然后,她对门外静立的亲卫道:“传我的令,将此箱,与我的亲笔信一同,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亲手交予陈部长。”
她顿了顿,补充道:“告诉信使,不必等他回信。”
……
陈庆之的外交部官署,像一座被遗忘的孤岛。
誉王闭关锁国的政令下来后,这里便彻底没了声息。
往来递送国书的驿使不见了,连带着那些惯会见风使舵、前来探听消息的小吏也绝了迹。
夜深了。风从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吹得烛火晃动,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摆的影子。
陈庆之独自坐在灯下,面前摊着一卷舆图。
他的指尖,停在“天胡国”西边那片更广袤的、标注着无数陌生国度的土地上。
他曾想,等打通了与天胡的商路,共和国的船队便能从那里出发,去换回铁矿、香料,去看看那些金发碧眼的异邦人。
如今,这舆图成了一纸笑话。
他收回手,拿起桌上一柄擦得锃亮的匕首,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削着一支早已秃了的炭笔。
刀锋刮过木杆,发出“簌簌”的轻响,木屑卷曲着落下,像一层细雪。
他心里不静。
誉王。老狐狸。
关上国门,不是蠢,是毒。
这是在拔掉她安插在京城最显眼的一颗钉子。
他这个外交部长,如今成了最大的笑柄。
议会里那些旧臣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她怎么样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
南境大捷的消息传遍京城,百姓欢呼,誉王那帮人忙着争权夺利,可没人知道,她在那片刚刚平定的土地上,面对的是什么。
是人心,是废墟,是比三十万大军更难对付的烂摊子。
她会怎么做?她一定有办法。
可他,却被困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
这种无力感,比在战场上被千军万马包围更让人窒息。
“咔。”
炭笔的木杆被削得太狠,从中断了。
陈庆之的动作一顿,看着那截断笔,沉默了片刻,将匕首与断笔一并扔在了桌上。
他起身,推开窗。
冷风灌了进来,带着京城冬夜特有的、混杂着煤灰与冰雪的凛冽气味。
远处,誉王府的方向,依旧灯火通明。
一群守着祖宗牌位不放的僵尸。
他心里骂了一句。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却被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他的亲卫统领,陈默,像一道影子般出现在门口。
“大人。”陈默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沙哑:“南边来的人,到了。”
陈庆之的心猛地一跳。
他没有问“什么人”,只是快步走出书房。
院中,一个穿着寻常商贩衣物的汉子,正牵着一匹累得口吐白沫的瘦马。
那汉子看见陈庆之,立刻单膝跪地,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
一封信。一个半尺见方的樟木箱。
“沐……总司令有令。”信使的声音因急速奔驰而干涩嘶哑:“此箱与信,亲交陈部长。信使即刻返回,不必等回信。”
不必等回信。
陈庆之接过那封信和那个沉甸甸的木箱。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用火漆封着。
木箱很朴素,没有任何雕饰,只一把铜锁,锁着箱口。
他挥了挥手,陈默立刻会意,上前将那信使带下去好生安置。
陈庆之提着箱子,捏着信,回了书房。
他关上门,落了栓。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和这两样来自千里之外的东西。
他先拆了信。
信纸上是她熟悉的、清瘦而锋利的字迹。
信很短,没有一句问候,全是公事公办的口吻。
“誉王闭关,正合我意。此举乃自掘坟墓,将京城所有商贾、工匠、以及盼开放以谋利者,尽数推至你手。敌之所弃,我之所取。如何团结此辈,收为己用,望子由善思之。”
信的最后,只有一句。
“箱中之物,或可解惑。”
陈庆之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许久没有动。
原来,她都知道。
她算到了誉王的每一步,甚至,连誉王的愚蠢,都成了她棋盘上的一步棋。
她说得对,誉王此举,看似剪除了他这个“亲沐瑶派”的羽翼,实则将京城一股庞大的、渴望贸易流通的新兴力量,逼到了他的对立面。
可……如何团结?用什么团结?
他的目光,落在那只沉默的樟木箱上。
箱子不重,却有种压手的质感。
他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试了几把,才找到正确的那一枚。
“咔哒”一声轻响,铜锁弹开。
他深吸一口气,掀开了箱盖。
一股干燥的、尘封已久的纸张和墨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箱子里没有他想象中的兵书、图纸,或是金银。
只有一叠叠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稿。
包得一丝不苟,仿佛是什么绝世珍宝。
他伸手,将最上面的一包取了出来。
解开油布,露出里面一本用粗麻布做封皮的册子。
封皮上,是她用炭笔写的两个字。
《资论》。
名字很怪。他翻开第一页。
“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开篇第一句,就让他心头一震。他往下看去,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那些文字,仿佛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将他所熟知的世界,剖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什么叫“剩余价值”,什么叫“资本积累”,什么叫“阶级”。
他想起了京城和北境那些股份制捆绑起来的富商巨贾,他们为了认购工厂的股份而狂热的模样,与书中描写的那些追逐利润的资本家,何其相似。
原来,她不是在“分钱”。她是在……创造资本。
她亲手将这头贪婪的、不知满足的猛兽,从笼子里放了出来。
他放下这本,又拿起第二本。封皮上写着《公产盟书》。
“一个幽灵,一个共产主义的幽灵,在大陆上徘徊……”
“至今为止的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
“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
轰!
陈庆之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猛地站起身,巨大的震惊让他一阵头晕目眩,不得不伸手扶住桌沿。
他终于明白了。
他全明白了。
栖霞山下,枫林如火。她问他:“若有一日,新的权贵与天下百姓起了争执,你,站在哪一边?”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百姓。”
那时,他以为她说的“新的权贵”,是指他们这些推翻了萧氏的功臣。
他错了。
她说的,是资本。
是那些被她亲手扶持起来的商人、工厂主、银行家。
她早就预见到了,当这头猛兽成长起来,它会吞噬一切,会形成新的、比封建皇权更可怕的压迫。
她之前所做的一切,发动革命、建立共和国、在南境推行股份制……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为了权力,为了推翻旧制,建立一个更高效、更富强的国家。
可那只是表象。
那只是她铺设的一条路,一条缓冲区。
一个延续了千年的封建王朝,不可能一步迈入她真正想要的世界。
那会扯断所有人的筋骨,让整个天下分崩离析。
所以,她需要一个过渡。她用资本的力量,去摧毁封建的根基,去推动工业的发展,去催生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庞大的工人阶级。
然后……再由这个阶级,去亲手埋葬那个被她创造出来的、资本的世界。
这才是她真正的革命。
一条从一开始,就不属于权贵,也不属于资本的路。
一条真正属于天下劳苦大众的路。
陈庆之缓缓地坐回椅子上,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看着满桌的手稿——《土地法草案》、《全民所有制纲要》、《论持久战》……每一本,都在描绘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颠覆性的世界。
而她,将这个世界的钥匙,交给了他。
为什么……是我?
她将自己定位成了那个“过渡阶段”的缔造者和守护者,她用自己的双手,去沾满与资本家妥协的“肮脏”,去背负所有的骂名和误解。
却将那条通往最终理想的、最纯粹也最艰难的道路,留给了他。
她要他,成为那个“幽灵”,成为那场最终革命的领导者。
陈庆之的眼眶,无声地湿了。
他从未如此刻一般,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孤独。
她站在万丈高崖之上,脚下是她亲手开启的深渊,眼前是无人能理解的远方。
她不能回头,也无人能与她并肩。
他拿起那本《公产盟书》,指腹划过封面上粗粝的麻布。
他想起了她疲惫时,眉宇间那一抹挥之不去的清冷。
想起了她拉开距离时,那句“我们是自由独立的个体”。
想起了她预言他们可能会站在对立面时,那双平静得令人心碎的眼睛。
原来,她早已为他,为所有人,规划好了一切。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第一缕晨光,穿过窗棂,照亮了书房里的微尘。
陈庆之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
清晨的冷风吹在他脸上,让他滚烫的头脑,一点点冷静下来。
街上,早起的百姓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卖早点的摊贩推着车,挑着担子的脚夫,打着哈欠去上工的匠人……他们是这个城市最沉默的基石,是史书上不会留下名字的尘埃。
也是她,和他,要为之奋斗一生的意义。
陈庆之的目光,变得无比坚定。
他转身,回到桌前。
他没有将那些手稿收回箱子。
他将它们一本本仔细地整理好,郑重地放在了书案最显眼的位置,与那卷已经无用的世界舆图并列。
从今天起,这些,才是他的舆图。
他拿起那本《公产盟书》,翻开了第一页。
京城的风,依旧凛冽。
但天,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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