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血参
乱世兵戈声虽未直接扰到这处山坳,苛政却如藤蔓般缠上了每寸土地。白未晞再次踏入市集时,日头已过正午,青石板路上的热气混着鱼腥与牲畜臊味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往阴影里缩了缩,油布边缘扫过墙角青苔,沾了些湿漉漉的绿。
“姑娘?”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她转过身,看见阿福背着半篓草药,正一瘸一拐地往药铺走。他脚踝的肿消了些,却仍有些跛,每走一步,眉头就微微蹙一下。
“又见面了,我叫阿福,王阿福。” 他挠了挠头,露出缺角的门牙,“姑娘你呢?”
白未晞盯着他被草药汁液染黄的指尖,过了片刻才低声道:“白未晞。”
这是她头回在人前说自己的名字,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吹散。阿福却听清了,点头笑道:“白姑娘,你这是要往哪去?”
未晞茫然地看向市集尽头,那里的炊烟正袅袅升起。她不知道该往哪去,山外的世界太大,她只认得回山林的路,却不想回去了。
见她不说话,阿福才想起这姑娘怕不是真的无处可去。他看了看天色,西边的云已染上橘红,再过一个时辰就要落山了。“天黑了,你没处去,要不…… 去我家歇脚?”
“歇脚” 两个字她听不懂,却捕捉到了 “家” 这个词 —— 老树精说过,家是能挡风雨的窝。她没应声,只是默默地跟在阿福身后,油布的一角偶尔会扫到他的裤腿。阿福脚步放慢了些,配合她不太灵便的步子,他总觉得这姑娘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孤寂,怕是早已没了家人。
阿福家藏在黑风村最陡的坡上,几间茅草屋像贴在山壁上的补丁。四围除了半亩被石头啃得坑坑洼洼的坡地,就是密得能吞人的林子。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昏黄的油灯正映着灶前的身影。
“福儿回来啦?” 老妇人的声音带着些沙哑,手里的火钳正往灶膛里添柴,“今儿的药草能换两升粟米不?”
话没说完,她就瞥见了门口的白未晞,手一抖,火钳 “当啷” 掉在地上。这姑娘白得像冬雪,眼睛黑沉沉的,在昏暗中亮得吓人,瞧着就不像寻常山民。
“娘,这是白姑娘,没地方去,咱…… 收留她几日。” 阿福赶紧扶住老妇人,又转向白未晞,指了指老妇人,“这是我娘。”
白未晞的目光落在灶膛里跳动的火苗上,没有说过。
老妇人瞅着她,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阿福是她唯一的指望,这孩子心善,去年为了救只受伤的山猫,差点摔下断崖。她往灶里多添了把柴:“锅里温着粟米粥。”
茅屋里陈设简单,土炕占了半间屋,墙角堆着晒干的药草,空气里飘着股淡淡的苦香。阿福把她领到侧屋 —— 其实就是个搭着草棚的储物间,堆着农具和过冬的柴火。他给她铺了层干稻草,又抱来床打了补丁的旧棉被:“你…… 先在这待着。”
白未晞摸着那床棉被,粗布面下的棉絮结了团,却带着阳光晒透的味道。不远处灶间传来阿福母子低低的说话声,
黑僵的耳朵能听清三里外黄鼠狼偷鸡的动静,自然也能听见阿福母子在炕上说的话。老妇人的声音带着咳嗽:“那姑娘…… 咋白成这样?莫不是…… 山里的精怪?”
“娘,别瞎想,她…… 她帮过我。” 阿福的声音压得低,“前阵子遇着山狗,是她吓跑的。”
“可咱家这光景……” 老妇人叹了口气,“王三爷说,再不交上那半石粟米,就要拆茅棚抵租……”
后面的话白未晞没再听。她蜷在稻草堆里,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地面的泥土。白日里市集的热闹还在眼前晃,可这山坳里的愁绪,却比乱葬岗的阴气更沉。她不懂什么是 “租子”,什么是 “王三爷”,但她能听出老妇人声音里的涩,像嚼了没熟的野果。
次日天刚蒙蒙亮,白未晞就醒了。她看见阿福背着背篓要出门,筐里放着把镰刀和两个干硬的粟米饼。他的脚踝还是有些肿,走在石板上时,脚后跟不敢完全落地。
“去…… 哪?” 她忽然开口,声音生涩得像磨石头,一字一顿。
阿福吓了一跳,回头见她站在门口,油布在晨风中飘了飘:“去后山割柴,顺便…… 找药草,换粟米。”
白未晞盯着他的脚踝,没再问,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林子里。
她走到灶间。老妇人正坐在门槛上择菜,手里的野菜黄不拉几的,根上还沾着泥。见她过来,老妇人手一顿,往灶台上指了指:“粥…… 还温着。”
白未晞没去看粥,反而蹲下身,拿起一棵野菜。这东西她认得,老樟树说过,叫 “苦苣”,没什么养分。她没说话,转身就往外走。老妇人急忙喊:“姑娘!你去哪啊?”
她脚步没停,只背对着阿福娘挥了挥手。油布在晨风中展开,转瞬钻进密林。她记得老树精说过的所有话,她知道什么植物对人类而言更金贵。
午时,阿福背着半筐柴回来,累得满头大汗。刚进门就听见娘在灶间念叨:“…… 那姑娘出去不到一个时辰,就挖着支血参,比你去年卖的还大……”
他心里咯噔一下,扔下柴就往屋里跑,只见炕桌上摆着支通红的参,足有巴掌长,须根完整。这东西至少能换半石粟米,够交租子了。可这是白姑娘冒着危险采来的,她一个姑娘家在山里讨生活本就不易,自己怎么能拿她的东西呢?阿福看着血参,心里犯起了嘀咕,他想找机会跟白未晞说说,看能不能先找别的办法,这血参还是让她自己留着。
“未晞呢?” 他急问。
“在里屋歇着呢。” 老妇人笑得眼角堆起褶,“这下好了,租子能交了,还能余下点给你抓药……”
话没说完,院外突然传来粗暴的踹门声,伴随着醉醺醺的叫骂:“阿福那瘸子呢?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王三爷的粟米,今儿必须交!”
阿福脸色一白,赶紧把血参塞进灶膛后面的草堆里,“娘,你进屋!” 他心里清楚,这下不能再犹豫了,先用血参度过眼前的难关,以后再想办法补偿白姑娘。
三个汉子闯了进来,为首的满脸横肉,腰间别着把锈刀,是王三爷家的打手刘三。他们看见阿福,眼神扫过他瘸着的腿,露出狞笑:“哟,这不是阿福吗?腿还没好,就敢躲债?”
“粟米…… 我这就送去,马上就送去,再等我片刻……” 阿福攥紧扁担,指节发白,他一边说着,一边想着得赶紧把血参取出来去换粟米。
“等?” 刘三往地上啐了口,“王三爷的话你也敢不听?” 他目光扫过屋子,正好瞥见从里屋走出来的白未晞,眼睛一下子亮了,“哟,这小娘子倒是标致,跟着这瘸子可惜了。” 他转头对阿福说,“这姑娘看着不错,让她跟我们回去顶债,你那半石粟米就当勾销了,怎么样?”
阿福一听这话,急得脸都红了:“不行!她是我家客人,你们不能动她!粟米我马上就给你们送去,绝不拖欠!”
“客人?我看是你藏起来的宝贝吧。” 刘三嗤笑一声,根本不把阿福的话当回事,他冲着手下使了个眼色,“把这小娘子带走,回去给王三爷瞧瞧。”
两个打手一听,立刻就往白未晞跟前凑。
白未晞站在那里,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虽然不太明白 “顶债” 是什么意思,但看他们那副不怀好意的样子,还有阿福焦急的神情,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那些汉子嘴里的污言秽语像针一样扎得人不舒服,腰间的 “年轮” 忽然轻轻震颤。
白未晞低头看了看缠在腰间的 “年轮”,又抬头看向那些步步紧逼的汉子。她想起老树精的话:“人间容不得异类,莫轻易显露异常,被发现后降魔卫道之辈,最是不容咱们。”
她没说话,只是反手握住了 “年轮” 的柄。深褐色的鞭身在昏光里泛着温润的光,随着她手腕轻抖,鞭梢 “啪” 地抽在门槛上,惊得众人一愣。
刘三没想到这看似柔弱的姑娘还敢动手,顿时怒了:“妈的!给我抓住她!”
另两个汉子刚要上前,白未晞手腕再抖,“年轮” 如灵蛇般窜出,分别抽在两人膝盖上。那力道不大,却带着股说不清的寒意,两人腿一软,竟齐齐跪倒在地。
这几下快得像阵风,白未晞自己都有些发怔。她只是跟着掌心的震颤动了动,没想过会是这样。
刘三看着跪倒的同伴,又摸了摸脸上被鞭风扫过的地方,忽然觉得这姑娘不对劲。她的眼神太静了,静得像深潭,让人心里发毛。再看那鞭子,竟像是活物般在她手里轻轻摆动。
“邪门…… 邪门!” 刘三往后退了两步,“咱们走!” 他扶起两个同伴,连滚带爬地往外跑,连狠话都忘了放。
院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阿福母子惊魂未定的喘息声。
白未晞松开手,“年轮” 自动缠回她腰间,仿佛从未动过。她走到阿福身边,看着他紧绷的脸,没说话。
阿福这才缓过神,看着白未晞,眼里满是感激和愧疚:“未晞…… 谢谢你,还有…… 对不起,我不该让你卷进来的。”
白未晞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几支药草,是她刚才一并采的,专治跌打损伤。她把药草往阿福手里一塞,又指了指灶膛后面,意思是:那东西,快去换吧。
阿福接过药草,点了点头,他知道现在不是说客套话的时候,得赶紧把事情解决了。“我这就去换粟米,很快回来。”
老妇人颤巍巍地走过来,拉起未晞的手。她的手很粗糙,带着老茧,却很暖:“好孩子…… 快进屋,我给你煮鸡蛋。”
白未晞低头看着被老妇人握住的手,又抬头看了看阿福匆匆离去的背影,喉咙里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抿了抿唇。灶膛里的火又旺了起来,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晃啊晃。
傍晚时,阿福拿着换回来的粟米和铜钱回来,把一串沉甸甸的铜钱放在未晞面前,指着说:“这是钱,一文能买两个窝头,十文能换斤肉。”
白未晞盯着那些圆滚滚的东西,指尖碰了碰,冰凉坚硬,不如芝麻糖甜,也不如油布暖。但她看见阿福说起 “钱” 时,脸上没有了早晨的愁绪,便也跟着点了点头,像是懂了。
夜里,她依旧蜷在稻草堆里,却没再像往常那样竖起耳朵听动静。茅屋里的呼吸声很匀,稳稳地淌着。她摸了摸脖子上锈死的铜铃,又摸了摸怀里阿福给的铜钱。
(https://www.02ssw.cc/5035_5035069/22352785.html)
1秒记住02书屋:www.02ss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02s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