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汴梁雨
离开黑风口的第三个月,汴梁的城门终于出现在路的尽头。
黄土夯实的城墙高得像座山,砖缝里还嵌着前朝的箭簇,被岁月磨得发亮。城门下往来的人络绎不绝,挑着货担的商贩、披甲带刀的兵卒、衣衫褴褛的流民……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股被日子催赶的匆忙,唯有城门上那块 “大梁” 的匾额,红得刺眼,宣告着一个新朝代的到来。
“到了。” 阿福放下肩上的担子,揉了揉发酸的肩膀。担子一头是母亲,用草绳捆在竹椅上,枯瘦的手紧紧抓着椅边的藤条;另一头是他们全部的家当 —— 一个旧包袱,还有未晞一直攥在手里的那块油布,边角已被磨得发白。
白未晞站在阿福身后,仰着头看城门。这里的 “人气” 比市集浓了百倍,阳光落在青石板上,反射出的光让她下意识地眯起眼。空气中混杂着汗味、马粪味、食物的香气,还有一种…… 说不清的紧绷感,像拉满的弓弦,让她本能地想往后缩。腰间的 “年轮” 微微发烫,这是老树精留给她的警示,提醒她此地异类众多,需得谨慎。
“城里不比山里,规矩多。” 阿福回头叮嘱她,粗糙的手掌在她肩上按了按,又转向母亲,“娘,咱先找个地方落脚。”
他们在城郭边缘租了间低矮的土房,是个废弃的菜窖改的,墙角长着青苔,墙角堆着些陈年的萝卜缨子,阴暗潮湿,却便宜 —— 每月只需十五文钱。阿福凭着一手辨识草药的本事,在街角摆了个小摊,一块破旧的麻布上摊着晒干的艾草、薄荷、金银花,给人看些头疼脑热的小病,换些铜钱度日。日子虽清苦,却比在山里担惊受怕强,至少没人会平白无故踹门,也没人提什么王三爷。
老妇人的咳嗽在潮湿的空气里重了些,夜里常咳得整宿睡不着,却依旧每日里扫扫屋子,帮阿福把草药分门别类捆成小束。只是她看白未晞的眼神,总带着些复杂的东西,有感激,有畏惧,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白未晞还是沉默。她不爱出门,多数时候就坐在土炕的角落,看着窗外那方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阿福教她认城里的东西:“那是车,用马拉的,跑的很快。那是布庄,卖做衣服的料子,比你身上的油布好看。那穿官服的,是捕役,专抓坏人,比王三爷的护院厉害百倍。” 她听得认真,黑沉沉的眼珠里映着那些新鲜事,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脖子上的铜铃。
她学会了用铜板换食物。阿福给她几文钱,让她去巷口的摊子买胡饼,她便攥着钱,走到摊前,递出去,摊主就会给她包好。
出事那天是个阴雨天。
一个肥硕的醉汉撞翻了阿福的药摊,还抬脚要踩那些刚晒好的紫苏。白未晞正好从外面回来,手里攥着给老妇人买的止咳药丸。
她看见这一幕,瞳孔猛地收缩。二话不说就冲了上去,抓住醉汉的脚踝轻轻一掀。那醉汉二百来斤的身子,竟直接摔在泥水里,半天爬不起来,酒葫芦滚出去老远,洒了一地的浊酒。
周围的人都看呆了,卖杂货的张婆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磨剪子的老李头忘了摇手里的铜铃。阿福吓得脸都白了,赶紧扶起醉汉赔不是,立马收摊后把白未晞拉回屋里,反手闩上门,背靠着门板直喘气:“未晞!你怎么又动手?这里是城里,不是山里!”
白未晞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不解,“他…… 坏。”
“我知道他坏,但不能动手。” 阿福急得搓手,指节都红了,“这里有捕快,有官爷,他们要是看见你这身手,会把你当成妖怪抓起来的!”
阿福娘咳得更厉害了。她拉着阿福的手,枯瘦的手指冰凉,低声说:“福儿,这姑娘…… 留不得。”
“娘,你说啥呢?” 阿福皱眉,往灶里添了块柴,火光映着他疲惫的脸。
“你看她那身手,哪像个姑娘家?” 老妇人的声音发颤,咳了两声又说,“今儿她能掀翻醉汉,明儿就能惹出更大的祸。咱在这儿好不容易安稳了,要是被她连累……” 她没说下去,只是咳着,眼里的恐惧却藏不住。
阿福沉默了。他知道娘说的是实话。白未晞太 “特别” 了,这种特别在山里或许能保命,在这人多眼杂的城里,却是祸根。可让他赶走未晞,他做不到 —— 那是在黑风口护过他、帮他挖过血参的未晞啊,是会把窝头掰给他们吃的未晞啊。
“娘,再看看吧,她会慢慢改的。” 阿福叹了口气。
老妇人没再说话,她想了整整一夜,天快亮时,摸出枕下的布包,那是她攒的所有积蓄,一共二百三十文,用油纸包了三层。
午后,阿福去城郊采草药,说是最近有一种 “雨前龙井” 似的草药,能卖个好价钱。临走前他把几文钱塞给未晞,又叮嘱:“看好家,别出去惹事,我傍晚就回来。”
白未晞点点头,坐在炕角看雨。雨水顺着窗棂流下来,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她模糊的影子。她把阿福给的钱仔细地揣进怀里,和那块油布放在一起。
老妇人坐在门槛上,看着外面的雨,忽然开口了,声音很轻,像雨丝落在地上:“白姑娘。”
白未晞抬头看她。
老妇人转过身,浑浊的眼睛里竟蓄着泪,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在黑风口,是你救了福儿,我记着这份情。” 她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包,放在炕上,推到未晞面前,“这里面有些钱,是我和福儿攒的。你拿着,走得远远的,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过日子。别再跟着我们了,行吗?”
白未晞捏着那个布包,薄薄的,却沉甸甸的,硌得她手心发疼。她看着老妇人脸上的泪,那泪是热的,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往下流,滴在衣襟上,洇出小小的湿痕,烫得她指尖发麻。她听懂了,每一个字都听懂了。
原来,这里也不是她能待的地方。
想起阿福给她的胡饼,热气腾腾的;想起老妇人给她温的粥,带着淡淡的米香;想起三人挤在土炕上听雨声的夜晚,阿福讲着城里的新鲜事,老妇人偶尔插一句嘴。那些温暖是真的,可现在这驱赶,也是真的。
白未晞慢慢站起身,把布包放在炕上,推了回去。她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老妇人,看了看这间阴暗潮湿的土房,看了看窗台上阿福晾晒的草药。老妇人别过头,不敢看她,肩膀却在微微发抖。
雨还在下,她没再回头,一步步走进雨里,粗布裙的一角在风中飘动。
傍晚时,阿福背着半篓草药回来,怀里还塞着一小包蜜糕,是给白未晞买的。一进门就喊:“娘,未晞呢?我采了些新茶,给她泡水喝,还买了蜜糕……”
话没说完,他就愣住了。炕上空荡荡的,只有那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油布。老妇人坐在炕边,脸色惨白,见他回来,嘴唇哆嗦着:“福儿…… 她…… 她走了。”
“走了?去哪了?” 阿福心里一慌,扔下背篓就往外跑,“我去找她!”
“别找了!” 老妇人突然拔高声音,眼泪涌了出来,“是我让她走的!福儿,娘是为了你好!她留下,我们迟早要出事!你就让她走吧,啊?”
阿福愣在门口,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滴,打湿了衣襟,怀里的蜜糕被泡得发软。他看着母亲哭红的眼睛,看着空荡荡的炕角,那里只剩下一块油布。
他忽然想起白未晞第一次吃饴糖时,眼睛亮得像星星。想起她把胡饼掰成三块的样子,总是把最大的那块给娘。想起她在黑风口,用那双冰凉的手,把断刀扔在地上,默默地挡在他们身前。
原来,这人间的温暖,真的这么短暂。
阿福慢慢蹲下身,雨水混着什么温热的东西,从眼角滑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掏出怀里泡的发软的蜜糕,甜腻的香气在雨里散开,却再也没人会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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