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书屋 > 长夜寄 > 第 50 章 早课

第 50 章 早课


村塾开课第二天,日头刚爬过上去,赵闲庭就觉出不对劲了。

头天教《千字文》,他才念了两段,白未晞就坐在最后排,眼皮都不抬地跟着背。别的孩子还在跟“寒来暑往”较劲,她已经能顺着往下溜,字正腔圆,比他念得还稳当。

“你真的没学过?”赵闲庭难以置信。

“没有。”白未晞应声。

赵闲庭一字一句指着书给她读了一遍。然后随手指一个字问她是什么,没想到她答对了,一字不差!

“世上当真有如此奇人?!”赵闲庭感慨不已。

白未晞低头,心想,“我早就不是人了……”

辰时,赵闲庭让娃们在院子里描红,把白未晞叫进了屋。土坯房里还留着昨晚的灯油味,他从布包里掏出本磨了角的《论语》,往桌上一放。

“我教你这个,能记多少是多少。”

他翻开书,指着“学而时习之”那段,慢慢念了一遍。白未晞坐在对面,麻衣布衫的袖子挽着,露出的手腕细白,指尖还沾着点昨天的墨痕。她没说话,只盯着书页上的字,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你试试?”赵闲庭合上书。

白未晞张口就来,从“学而时习之”到“人不知而不愠”,一句没落。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楚,连他念时不小心打磕巴的地方,都顺顺当当接了过去。

赵闲庭“嚯”了一声,又翻到“吾日三省吾身”。这次他念得更快,念完就盯着她。白未晞眨了眨眼,照样背得丝毫不差,像早就背过百八十遍。

“成,你自己看。”赵闲庭把书推给她,“有不认的字再问我。”

白未晞拿起书,手指捻着泛黄的纸页,看得飞快。不过两袋烟的工夫,她就把书合上了,放在一边。

赵闲庭指尖点在“孝”字上:“知道这‘孝’字啥意思不?”

白未晞的眉峰动了动,摇了头。她能记住这字的模样,记住它在书页的位置,但字的含义却不甚清楚。

“你看张愈之。”赵闲庭想了想说道:“他们来了有一段时日了,他爷爷伤着,他不贪玩,天天守着,给爷爷端水喂药,这就是‘孝’。”

白未晞思索片刻后,再看纸上的“孝”字,忽然觉得那字的撇捺间,藏着点暖烘烘的东西。

“那‘悌’呢?”她问,声音比平时低了些。

“就像云雀和青竹。”赵闲庭笑了,“云雀跳脱,青竹稳重,可云雀摔跤了,青竹会扶。青竹被欺负了,云雀会喊,姊妹俩互相帮衬,这就是‘悌’。”

白未晞低头看着字,指尖在“悌”字的竖画上轻轻划着。她想起自己和月娘,月娘病着,她打猎采药。她握不住针线,做不了饭,月娘会给她缝衣做饭,从不笑话。这算不算“悌”?

“再看这个‘犯上’。”赵闲庭又指了个字。

白未晞念得顺畅,却还是摇头。

“就像王家宝,上次他爹让他去挑水,他偏不去,还顶嘴,这就是‘犯上’。”赵闲庭说得直白,“村里的规矩,小辈得敬着长辈,不能由着性子来,不然家就乱了,村也就乱了。”

讲完了意思,赵闲庭铺开麻纸:“来,把‘孝’字写写看。”

白未晞拿起笔,“孝”字的上半部分写得太大,像个歪戴的帽子,下面的“子”字被挤得缩成一团,活像个被压得喘不过气的小娃。她自己看着也皱了眉,又在旁边又写了一个。

第二个“孝”字更糟。上半部分斜得快要滑出纸外,下面的“子”字撇捺张得太开,好似一个撑破了衣裳的憨小子。

“你看,”他指着字笑,“这字知道要护着下面的‘子’,就是歪了点,心是对的。”

白未晞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拿起笔,在废纸上画了个小人给另一个老人捶背,画得简单,却能看出是张愈之和张仲远。她在旁边又写了个“孝”字,依旧歪歪扭扭,却比前两个好了很多。

日头往西斜时,白未晞已经能背出半本《论语》,也懂了“温故而知新”是说天天看旧书能看出新意思,“学而不思则罔”是说光背书不想意思等于白搭。她把这些意思记在心里,像老树精给她见过的一些植物的药性似的,清清楚楚。

临走时,她把写满丑字的麻纸叠得方方正正,放进背篓。赵闲庭看着她的背影——这姑娘记字快,懂意思慢,可一旦懂了,就会像刻在骨子里似的,扎实得很。

至于写的字,丑是丑,但一笔一划都透着实在,慢慢写,总能写顺的。

翌日。

这已是村塾开课的第三日。

此刻,日头刚爬上东边的山尖,村里的鸡叫得正欢,娃们还没往村塾赶,赵闲庭已在灶房烧了锅热水。白未晞来得比他还早,背篓里装着刚从山里摘的野栗子,正蹲在院角的石碾子旁,用石块敲着栗子壳。

“未晞。”赵闲庭走过去,哈出的白气在晨光里散得很快,“跟你说个事。”

白未晞抬头,手里的石块停在半空,栗子壳裂开的缝隙里,露出金黄的果仁。

“这几日看你念书,”赵闲庭蹲在她对面,手指无意识地划着石碾子上的纹路,“大课的进度,对你来说实在太慢了。”

白未晞没说话,只是把敲开的栗子仁放进随身的小布袋里,动作依旧沉稳。

“我想着,”赵闲庭清了清嗓子,“往后你不用跟大伙一起上大课了。每日天一亮,你就过来,咱单独学一个时辰,等辰时娃们到了,你再回去歇着,看看书,多练字”

他说得恳切,眼睛里带着点期盼,又有点忐忑——这提议在村里算是新鲜事,怕她觉得被排挤,又怕她嫌麻烦。

白未晞把最后一颗栗子敲开,布袋里已攒了小半袋果仁。她把布袋递过去:“刚摘的,甜。”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把布袋往他手里塞了塞。

赵闲庭接过布袋,指尖触到她的手,冰凉凉的。他赶紧把栗子揣进怀里焐着:“你觉得……成不?”

“成。”白未晞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栗子壳,“明日我什么时候来?”

“卯时就行。”赵闲庭松了口气,“我把《论语》再往后备备,咱从‘为政’篇开始讲。”

白未晞点头,背起空背篓往院外走。晨光正顺着村路漫过来,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第二日,鸡刚叫头遍,村西头的土坯房就亮起了微光。赵闲庭刚把学堂的门闩拉开,就见白未晞站在门外。

“进来吧,刚烧的炭火。”赵闲庭往灶膛里添了块松木,火苗“噼啪”窜起来,映得两人脸上都暖融融的。学堂里还弥漫着昨日的墨香,桌上的砚台洗得干干净净,旁边压着本线装的《论语》,书页上用朱砂点了几个圈——都是他夜里琢磨着要重点讲的地方。

“先背背昨日的‘学而’篇。”赵闲庭把油灯往桌上挪了挪,光线下能看清白未晞袖口磨出的毛边。

白未晞从善如流,开口便背:“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声音在安静的学堂里荡开,带着点晨间的清冽。

赵闲庭听着,手里的毛笔在砚台里慢慢磨着,等她背到“其为人也孝悌”,忽然抬手打断:“这‘孝悌’二字,昨日我跟你说过意思,你再讲讲看。”

白未晞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的树上。树影在晨光里摇摇晃晃,“孝,是对长辈好,像愈之待他爷爷那样。悌,是姊妹兄弟互相帮衬,像云雀和青竹。”

说得直白,却半点没错。赵闲庭点头,拿起毛笔在麻纸上写“孝”字:“你看这字,上半部分是‘老’字的头,下半是‘子’,意思就是做儿女的,要背着老人,敬着老人。”

“‘悌’字从心,从弟,”赵闲庭又写了个“悌”,“意思是做弟弟的要存恭敬心,做兄长的要存慈爱心,说到底,就是要和睦。”

……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亮,村里传来各家开门的吱呀声,还有妇人唤娃起床的吆喝。赵闲庭看了看日头,把《论语》往白未晞面前推了推:“今日就到这,你把‘为政’篇再仔细读读,有什么不明白的明日再问我。”

白未晞点头,她拿起《论语》,刚要出门,就撞见杜云雀往学堂跑,辫子上的银铃一直响。

“未晞姐,你咋在这?”杜云雀睁着圆眼睛。

“我来早了些。”白未晞往旁边让了让,给她让路。

赵闲庭在屋里听见动静,探出头笑:“云雀来了?快进来,以后未晞不和你们一起上课了……”

白未晞往村外走时,学堂里已传来娃们朗朗的念书声,赵闲庭温和的讲解声混在其中,如秋日里的阳光,不烈,很舒服。她摸着手里的书——原来念书这回事,不只是记字那么简单,那些藏在笔画里的意思,才是要紧。

白未晞深吸了口气,空气里有野栗子的甜香,有泥土的腥气,还有学堂里飘来的淡淡墨香。她忽然觉得,这每日清晨的一个时辰,特别好。


  (https://www.02ssw.cc/5035_5035069/22352741.html)


1秒记住02书屋:www.02ss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02s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