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荒墟遗痛
从小槐店回来后的好几天,青溪村都笼罩在一片压抑里。那夜无声的杀戮景象像冰冷的鬼手,攥紧了每个人的心。白日里人们照常劳作,可一到晚上,聚在油灯下,那恐怖的画面就又浮现在眼前。
“不行,绝对不行!”狗子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那地方根本没法住人!白天看着再好,晚上那是人待的吗?吓也吓死了!”
“是啊,村长,开荒苦是苦点,至少心里踏实。”水生娘抱着胳膊,脸上还带着后怕,“咱宁愿多吃几年苦,也不想天天晚上见鬼!”
村里大部分人都打了退堂鼓,那百亩良田和现成房屋的诱惑,到底抵不过深入骨髓的恐惧。只有林茂、赵闲庭、石生和少数几个人还沉默着。石生蹲在门槛上,闷声道:“那地……是真好啊,肥得流油,房子拾掇拾掇就能住……扔了,太可惜了。”
林茂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里,眉头锁成了疙瘩。他何尝不知道可惜?青溪村太需要这样一个能站稳脚跟的地方了。
一直沉默的赵闲庭忽然开口:“林叔,诸位乡亲。恐惧源于未知。我们不知他们为何而死,因何怨念不散,故而只能胡乱害怕。我想再去一趟县衙,翻翻旧年的卷宗文书,看看能不能找到‘小槐店’的记载。若能知晓根源,或能找到化解之法。”
村民们面面相觑,觉得赵夫子说得在理,可又觉得渺茫。
这时,白未晞的声音清冷冷地响起,没什么情绪,却让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不用那么麻烦。”她看着林茂,“它们困在那里,一遍遍死。我……能感觉到一点它们最后的心思。”
众人愕然。赵闲庭眼睛却是一亮:“未晞姑娘,你的意思是……”
“再去一次。”白未晞说,“离近点,能‘听’得更清楚。”
这个提议让所有人打了个寒颤。还要再去?还要离近点?
最终,林茂拍了板。这次去的人不多,只有林茂、赵闲庭、石生、鹿鸣,以及必须的白未晞。其他人都留在村里等消息。
再次踏入小槐店地界,虽是白天,众人心里还是发毛。阳光下的废墟依旧寂静,却仿佛潜藏着无数双眼睛。
赵闲庭和鹿鸣去了县衙。林茂、石生和白未晞留在庄子里,仔细搜寻可能遗留的线索。他们在一处半塌的院墙后发现了一片明显是乱葬岗的土坡,坟头早已平了,只零星散落着几块碎砖烂瓦。
傍晚时分,赵闲庭和鹿鸣回来了,脸色凝重。赵闲庭手里拿着几张抄录的残页:“查到了些零碎记载。前朝末年,确有一支不属于本地的官兵路过此地,领头的姓胡,像是某位节度使的私兵。县志里只含糊提了一句‘小槐店遭匪,阖庄尽殁’,但时间地点,能对上。”
拼图的碎片开始汇聚。
夜幕再次降临,比上一次更加难熬。子时将至,那熟悉的、令人窒息死寂和寒意准时袭来,虫鸣断绝,火光黯淡。扭曲透明的惨影再次浮现,无声地奔逃、倒下。
白未晞站起身,在林茂和石生紧张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入了那片无声的杀戮场。
冰冷的虚幻刀影穿透她的身体,绝望的残影在她身边重复着死亡。她站在那里,微微闭上了眼睛,不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她非人的感知去“触摸”这片土地上烙印最深的痛苦。
时间一点点过去,篝火边的石生手心全是汗。
终于,白未晞睁开了眼,走了回来。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似乎比平时更深了些。
“怎么样?”林茂急忙问。
白未晞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组织那些破碎的信息,然后开始复述:
“穿着……皮甲,很统一。不是散兵。”
“他们在找……一个人。庄主交不出。”
“杀了……逼问……孩子哭……也杀了……”
“地窖……藏着人……”
“痛……恨……为什么”
她的叙述没有情绪,却比任何声嘶力竭的控诉都更令人心头发冷。结合赵闲庭查到的“官兵”、“匪患”的记载,一幅惨烈的图景在众人脑海中拼凑完整:一队有任务的凶兵,一个被无妄之灾卷入的庄子,一场为灭口或寻物而进行的血腥屠杀,连地窖里最后的希望也被火焰吞没。
巨大的冤屈和突如其来的死亡,将最极致的痛苦和怨愤烙印在了这里。
林茂长长叹了口气,乱世人命如草芥,这种事他听过太多,可每一次直面,依旧沉重得喘不过气。知道了根源,最初的恐惧竟奇异地淡了些,转而涌起的是同为乱世浮萍的悲悯。
“都是苦命人……”林茂声音沙哑,“死了不得安宁,还得一遍遍受这罪……”
赵闲庭沉吟道:“其怨不散,或因冤屈未雪,尸骨无人收殓,祭祀断绝。若能为之敛骨正名,许以香火,或可平息怨念。”
第二天,林茂召集了全村人,将昨夜所知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听到庄子里的人被如此虐杀,妇孺皆不得免,村民们沉默了。那恐怖的鬼影,在故事里变成了一个个惨死的具体的人,恐惧渐渐被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哀和愤怒取代。
一个妇人擦着眼角,“他们……太惨了。”
“是啊,比祖上讲的当年逃难还惨……”
林茂看着众人,缓缓道:“那地,咱们还想不想要?”
人们互相看着,犹豫着。
林茂提高了声音:“想要!就不能光想着捡便宜!地下的邻居遭了大难,咱们知道了,就不能当看不见!我想好了,咱们给他们收殓尸骨,立个碑,年年清明、年节,给他们烧纸上香,告诉他们,这仇咱报不了,但记得他们,让他们别再一遍遍死了!咱们替他们在这片地上,好好活下去!你们说,行不行?!”
人群安静了片刻。
“行!”石生第一个吼道。
“对!给他们立碑!”
“咱们活人死人,做个伴!”
一种朴素的、基于同情的决心凝聚了起来。
全村集合了一批汉子,在白未晞的隐约指引和那片乱葬岗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挖掘,将能找到的散碎骸骨都收敛起来,放入新打的薄棺中,埋在了后山上。赵闲庭撰写了碑文,只简单写着“小槐店众乡邻之墓”,立碑时间刻了后周广顺三年春。
下葬那天,没有繁复的仪式。全村人都来了,站在新起的坟茔前。林茂带头上了香,洒了酒,朗声道:“小槐店的乡亲们!青溪村林茂,带全村老小,给你们立坟了!你们的事,我们知道了!你们的冤屈,老天爷看着呢!往后,咱们就是邻居,年节香火,少不了你们的!安心去吧,别再受罪了!”
纸钱烧起,青烟袅袅,带着生者的告慰飘向空中。
当晚,子时。
所有人都没睡,紧张地望着小槐店的方向。
死寂和寒意依旧袭来,幻影再次出现。
但是,不一样了。
那些透明的影子似乎淡了许多,奔跑挣扎的动作不再那么激烈扭曲,像是蒙上了一层雾,影像断断续续。那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和绝望感,虽然还有,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压得人魂飞魄散。它们更像是一段即将散去的、悲伤的记忆。
“散了……好像在散……”鹿鸣喃喃道,声音里带着 颤抖。
没有人欢呼,一种肃穆的宁静笼罩着所有人。他们知道,亡魂的怨念并未立刻消失,但已经得到了安抚,开始平息。或许需要很长时间才会完全消散,但已经不再是不能共存的了。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林茂去书吏那签好了文书,青溪村的村民们,带着一种复杂却坚定了许多的心情,开始陆续搬迁,清理房舍,整理田地。
后山那座新立的墓碑前,摆上了第一批简陋的祭品。
白未晞站在溪边,看着忙碌的人们。小安盈跌跌撞撞跑过来,抱住她的腿,仰着小脸:“未晞姨,新家!”
她弯腰,熟练地抱起孩子。阳光洒在这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上,温暖而平静。
脚下的土地,曾浸透鲜血,充满痛苦。但活着的人,总要带着对逝者的念想,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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