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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一次次


鹿渊那双纯净的、盛满不解的眼睛,像一面镜子,照得鹿灵无所遁形。她张了张嘴,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带着颤音的叹息。

阳光透过窗纸,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空气中开始弥漫起灶间煎煮汤药的苦涩香气。

鹿灵的目光变得有些空洞,她似乎陷入了更深的、不愿触碰的回忆里,声音也变得飘忽起来:“……成婚,是我应的。他当时……高兴得像个孩子,抱着我转圈,对着天地发誓,说一定要风风光光地娶我,绝不让我受半点委屈。”

“然后……他就去了码头,跟那些苦力一起扛大包。”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捏紧了被角,“一天下来,肩膀磨得又红又肿,浑身像是散了架,夜里疼得睡不着,却还对着我笑,说‘灵儿,等我攒够了钱,给你扯最红的盖头’。”

“我跟他说,我不在乎那些,有没有仪式都不要紧,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好。”鹿灵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当时的心疼,“可他……他不肯。他说‘我在乎!我张思齐的女人,绝不能比别人差!我不能再让你跟着我吃苦了!’他说得那么认真,那么坚决……”

她顿了顿,呼吸微微急促了一些,仿佛接下来要说的部分让她极为难受。

“后来……有一次扛包,他被沉重的麻袋压伤了腰,疼得直不起身。我扶他去医馆,郎中开了方子,可我们连最便宜的一副药钱都凑不出。”她的眼神黯淡下去,“他疼得脸色发白,冷汗直冒,却还咬着牙跟我说‘没事,灵儿,我挺一挺就过去了’……就在那时……”

鹿灵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命运弄人的恍惚:“医馆外急匆匆进来一个穿着体面的仆役,满头大汗,拉着郎中急问有没有上好的鹿血,说他家老夫人旧疾突发,急需入药引子,愿意出重金求购,还当场亮出了府上的名帖和沉甸甸的钱袋……”

她抬起眼,看向鹿渊,眼中充满了苦涩和一种被命运推着走的无力感:“那仆役报出的府邸,是当时我们想都不敢想的显赫门第……那钱袋里的银子……”

“所以……你就……”鹿渊的声音发颤,他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更不明白了。

“所以,我记下了那个地址。”鹿灵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透着一股凉意,“等他睡下后……我去了。换回了钱,治好了他的伤,还剩了许多。”

“他醒来后,看到那些钱和药,先是震惊,然后……是狂喜。”鹿灵的眼神空洞,“他追问我钱是哪里来的,我……我只说是一位故人相助。他没有再深究,只是抱着我,一遍遍地说‘灵儿,你是我的福星!我们就要过上好日子了!’”

“可是好日子……好像永远都差一点。”她的语调渐渐染上悲凉,“他的伤好了,却不再去码头了。他说那种卖力气的活计终究没有出息,他说他读了那么多书,不该埋没于此。他开始整天唉声叹气,痛恨自己怀才不遇,痛恨这世道不公,说他空有抱负却无门路,只能眼睁睁看着机会溜走,让我跟着他受穷……”

“他时常对着那些剩下来的银子发呆,眼神热切又痛苦,喃喃自语‘若是能再多些……再多些,就能去打点,就能去结交贵人……’他变得焦躁易怒,又时常在我面前流露出极度的脆弱和自责,说都是他没用,连累了我……”

鹿灵闭上了眼睛,仿佛不忍再看那段记忆:“我看他那样痛苦,心里……比刀割还难受。我想起那次换来的钱能解决那么大的难题……我想起他说我是他的福星……我就……我又去了几次。”

“每一次换回钱,他都会欣喜若狂,对我百般体贴,发誓将来飞黄腾达定让我享尽荣华。可那些钱,就像扔进水里的石子,很快就不见了踪影。他总是说‘就差一点’、‘这次一定成’、‘灵儿,再帮我一次’……”

“后来……后来捐官的途径真的出现了,但需要一大笔钱,一笔我们根本无法想象的巨款。”鹿灵的声音彻底失去了力气,只剩下麻木,“他跪在我面前,抱着我的腿哭,说他这辈子就这一次机会了,错过了就永无出头之日,他说他不想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他说他想要堂堂正正地给我挣个诰命……”

“他哭得那么伤心……那么绝望……好像我不答应,就是在亲手掐灭他所有的希望,毁掉他整个人生……”她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苍白的手背上,“我……我还能怎么办呢?”

屋内死寂一片。

鹿渊已经完全听呆了,他小小的脑袋无法理解如此复杂而阴郁的情感操控,但他本能地感到一种窒息般的恶心和愤怒。他只觉得那个男人比山林里最狡猾、最凶残的野兽还要可怕千万倍。

他的眉头越拧越紧,纯净的心性无法理解这种曲折的、带着粘稠恶意的算计。他捕捉到一个关键的问题,急切地追问:“那……那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知道你是用血换钱的?他……他不阻止你吗?他不心疼吗?”

这个问题一出,鹿灵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眼神慌乱地闪烁了一下,手下意识地捂住了手腕。

她嘴唇嗫嚅了几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大……大概是第二次之后吧……”

她似乎急于解释什么,语速加快了些,带着一种为对方开脱的本能:“那次我回来时,脸色太差了,差点晕倒在门口……他……他吓坏了,追问我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我……我实在瞒不住了……”

鹿灵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仿佛在说服弟弟,更是在说服自己:“我不能告诉他实话啊!小渊,你明白的!我只能……只能骗他说……说我小时候在山里迷路,遇到过一位鹿仙,那位鹿仙心善,赐过我一颗丹药,所以我的血……我的血才有些特殊的效力,比寻常鹿血更有效一些……”

她越说声音越小,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能暂时安抚张思齐、又不会暴露自己非人身份的解释。

“他当时……听了之后,很是震惊,”鹿灵回忆着,眼神有些飘忽,“他愣了好久,然后……然后抱着我哭了。他说他真是没用,竟然要让自己的妻子用这种折损自身的法子来换钱……他骂自己不是男人,说宁可一辈子穷困潦倒,也绝不能让我再伤害自己……”

“可是……”鹿灵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可是哭过骂过之后,现实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他捐官需要打点的数目太大了……大到他就算拼命一辈子也挣不来。他又开始整日愁眉不展,唉声叹气,有时候看着我会突然流眼泪,说对不起我,说辜负了我的付出,说他就算死了也偿还不了……”

“他常常抱着我,身体都在发抖,说他恨透了自己的无能,说他每次看到我虚弱的样子,心就像被刀割一样……他说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他宁愿自己死了也不会让我受这种罪……”

她的叙述里,充满了张思齐的痛苦、自责、无奈和深情,却将他真正的意图——贪婪和索取——包裹在了一层厚厚的、令人窒息的“爱与愧疚”之中。

“他越是那样说,我越是觉得……不能前功尽弃。”鹿灵的眼神空洞,“他已经那么痛苦了,如果我再放弃,那他之前承受的所有自责和我的付出,不就都白费了吗?而且……而且他说过,只要这次成功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一定会千百倍地补偿我,再也不会让我受一点苦……”

所以她一次次地伸出手腕,在那份沉重的“爱”与“愧疚”里,不断的抽着鲜血和灵力。

鹿渊彻底愣住了。他只听明白了一点:那个男人早就知道了!他非但没有阻止,反而用眼泪和自责,让阿姐更加无法停下来!

一股冰冷的、纯粹的愤怒和恶心感席卷了鹿渊。他猛地站起来,小小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抖。

“他坏!”鹿渊的声音异常尖锐,“阿姐!他坏!他是故意的!他故意让你难受!故意让你放血!你别信他!你别再信他了!”

鹿灵被弟弟激烈的反应吓住了,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和愤怒的小脸,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那些苍白的辩解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心底深处,那个被刻意忽略、被“爱情”和“付出”掩盖的冰冷疑问,似乎因为弟弟这纯粹而直接的愤怒,而微微松动了一下。

但她立刻又下意识地将其压了下去,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喃喃道:“小渊……你不懂……事情不是那样的……他也很痛苦……”

白未晞静静地坐在一旁,将鹿灵所有的挣扎、辩解和自我欺骗都看在眼里。她的目光落在鹿灵那缠着纱布的手腕上,那里,谎言与真相,爱与剥削,早已纠缠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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