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永琪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夜

永琪几乎是在书房枯坐了一夜。

褪下那身刺目的吉服后，他便屏退了所有下人。书房的门紧闭着，将外界所有的喧闹与喜庆都隔绝在外。

他没有点灯，任由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一片惨淡的白霜。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案后的椅子里，身影融在黑暗中，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窗外，永和宫悬挂的红灯笼彻夜通明，那暖红色的光偶尔透过缝隙溜进来，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周身的寒意，反而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这一夜，他没有睡，也无法思考。大脑是一片空白后的死寂，又或者是被太过汹涌的情绪反复冲刷后留下的麻木废墟。小燕子的笑靥、母亲的泪眼、欣荣羞涩又期待的面容、皇阿玛威严的旨意…这些画面碎片般闪过，却无法在他心中激起任何涟漪。

他只是坐着，感受着时间一寸一寸地在他身边冰冷地流逝，将他推向那个他无比抗拒却又无法逃脱的明天。

偶尔，他能听到宫墙外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悠长而空洞。

一更天了…

二更天了…

三更天了…

每一声，都像敲在他的心上，提醒着他距离成为欣荣的丈夫又近了一步。

他曾与尔康、尔泰、班杰明他们在此谈天说地，也曾和小燕子在此有过无数次的欢笑与玩闹。这间书房曾承载了他多少鲜活的时光，而此刻，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绝望。

他就这样，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直到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逐渐透出一种灰败的、了无生气的青白色。

当第一声鸟鸣怯生生地响起，当走廊外开始传来宫人们刻意放轻、却又无法完全掩饰的忙碌脚步声时——

永琪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底是深重的青黑，但那双眸子里，最后一点属于“永琪”的光彩，似乎也随着这一夜的枯坐而彻底熄灭了。

天，亮了。

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夜过去了，而等待他的，并非晨曦的希望，而是一场他必须亲自出演的、盛大的葬礼——埋葬他所有爱情与自由的葬礼。

门外，响起了太监小心翼翼的通传声：“五阿哥，时辰差不多了，该起身沐浴更衣，准备迎亲了。”

永琪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干涩得几乎不像他自己的声音，应道：  “知道了。”

尔康和班杰明踏入永和宫时，看到的便是这般光景。

宫内张灯结彩，红绸耀眼，处处彰显着皇家婚事的极致奢华与隆重。宫人们步履匆匆，脸上带着紧张而谨慎的神情，进行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然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却如同无形的薄雾，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那是一种被盛大喧嚣强行压制下去的寂静，一种所有人心照不宣、却又不敢提及的沉闷。

他们被引至书房外，太监低声通传后，房门打开。

只见永琪已然穿戴整齐。那身大红金线的吉服完美合身，衬得他身姿挺拔，尊贵无比。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冠帽端正。从外表看，他是无可挑剔的、俊朗非凡的新郎官。

可是，当尔康和班杰明的目光触及他的脸时，心头俱是一震。

永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有新郎该有的喜悦或紧张，甚至没有常见的疲惫。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苍白的平静，眼神空洞地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留下一具精致却毫无生气的躯壳。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像一尊被红色绸缎和皇家礼仪精心包裹起来的木偶。周遭所有的热闹和喜庆，似乎都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冷的屏障。

尔康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深知永琪对小燕子的情意，眼前这景象，比嚎啕痛哭更让他感到心惊。这不是接受，这是一种心死后的麻木。

班杰明碧蓝的眼眸中也充满了忧虑和难过。他理解这种皇室婚姻背后的无奈，他看着好友这副模样，只觉得那身华丽的吉服仿佛变成了最沉重的枷锁。

尔康率先走上前去，他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永琪，我们来了。”

永琪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终于聚焦在他们两人身上。他似乎是认出了他们，又似乎只是某种机械的反应。他微微点了点头，动作僵硬。

“……好。”他吐出一个字，声音干涩沙哑，仿佛一夜之间耗尽了所有水分。

尔康和班杰明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沉重。他们原本准备好的祝贺话语，在此情此景下，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和不合时宜。

他们只是默默地站到了永琪的身边，如同过去无数次那样，选择以沉默的陪伴，支撑他度过这最难熬的时刻。他们都知道，接下来的一整天，将是一场盛大的、需要他耗尽全部心力去扮演的戏。

而戏的主角，灵魂早已遗失在昨夜冰冷的月光里，遗失在某个姑娘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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