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第一封信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小燕子的生活仿佛被按下了某种缓慢而规律的节奏。她不再是那个整日里想着飞檐走壁、嬉戏玩闹的“固伦公主”了。

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漱芳斋内，异常安静。书桌上，宣纸铺开，她握着笔，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临摹着的，竟是尔泰从前留下的字迹。那是他某次帮她抄写诗词时留下的，字迹清隽工整，力透纸背。

有时写得烦了，觉得自己的字怎么看都别扭，她会把笔一丢，托着腮帮子对着窗外发呆，眼神飘向遥远的西南方。但没过多久，她又会自己默默地把笔捡回来，抿着唇，继续和那些横竖撇捺较劲，仿佛透过临摹他的字迹，就能离他更近一些。时光便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悄流淌，小燕子的字竟也真的日渐进步，隐隐有了七八分尔泰笔下的风骨，只是笔触间仍带着属于她自己的、不易察觉的稚拙力道。

偶尔，她会去寻紫薇和晴儿。三个姑娘聚在一起，氛围却与往日不同，不再是单纯的说笑玩闹。更多的时候，是紫薇和晴儿极有耐心地教她女红。针线篮里，各色丝线堆叠，泛着柔和的光泽。小燕子低着头，指尖捏着细小的绣花针，在洁白的绢布上小心翼翼地绣着简单的花样。

有时是几片尔泰常穿衣衫颜色的竹叶，有时是一朵小小的、形状还略显歪扭的云彩，像是要寄托随风飘去的思念。她性子急，常常一个不留神就被针尖扎到手指，疼得她下意识地“嘶”一声，蹙起眉头，却很少像过去那样跳起来大叫大嚷。她只是默默地将微痛的手指放到唇边轻轻吮一下，甩甩手，便又低下头，全神贯注地继续挑战那根不听话的细针和丝线。

紫薇和晴儿将她的努力和沉默看在眼里，相视时，眼中都流露出心疼与了然。她们明白，这每一笔临摹，每一针刺绣，都是她排遣漫长等待的方式，是她将汹涌的牵挂编织进日常的细碎努力。

宫墙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尤其是马蹄声或信使的高声通传，依然会让她瞬间停下所有动作，猛地抬起头，眼眸像被点燃的星子，亮得惊人，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声响的来源上。然而，十次中有九次，那动静都与她无关。她眼底的光芒便会如潮水般缓缓褪去，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掩去其中的失落。她不再多问，只是重新拿起笔，或者捏起针，沉默地继续之前的事情，只是那侧影，显得愈发安静了。

她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习字与女红中，沉淀着心绪，磨炼着耐心，等待着那个不知何时会响起的好消息。

直到第六日午后，小燕子正对着一幅尔泰从前写给她的诗句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那熟悉的笔迹。窗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同于以往的急促脚步声，还夹杂着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

“公主！公主！福二爷的信到了！”  小桌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漱芳斋，声音因激动而拔得老高，手里高高举着一个盖着火漆印的信封。

“四川”、“福二爷”、“信”！

这几个字像惊雷一样炸响在小燕子的耳边！

她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心脏瞬间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动作快得带倒了手边的茶盏都浑然不觉，几步就冲到了院门口，声音因为极度激动而拔高，带着明显的颤抖：“信呢？！快拿来！”

她一把夺过那封信，手指甚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信封上熟悉的、她临摹了无数遍的字迹映入眼帘——是尔泰的字！

她迫不及待地撕开火漆，抽出里面的信笺。薄薄的两页纸，却仿佛有千钧重。

那信封上，赫然是尔泰那熟悉而挺拔的字迹——“和安公主  亲启”。

小燕子的手都在发抖，几乎是抢一般地将那封信抓了过来，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抓着什么绝世珍宝。那信封上似乎还带着一路疾驰而来的风尘和寒意，却烫得她掌心发热。

小燕子再也顾不上其他，攥着那封信，转身就快步冲回了内殿，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不听使唤，试了好几次才小心翼翼地、却又迫不及待地撕开了封口。

里面是厚厚一沓信纸。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走到窗边光亮处，屏住呼吸，一字一句地、贪婪地读了起来。

信的开头，是尔泰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笔迹：

“小燕子亲鉴：见字如面。自京一别，已四日矣。日夜兼程，不敢稍歇，现已安抵豫境，人马皆安，勿念…”

只是这开头一句，小燕子一直悬着的心，就猛地落回了实处，一股酸热直冲鼻腔，眼前瞬间就模糊了。她赶紧抬手擦了擦眼睛，生怕泪水模糊了字迹，继续迫不及待地往下看。

尔泰在信中并未过多描述旅途艰辛，只略提了句“一路山河壮阔，惟路途遥远”，但字里行间却细致地报着平安，告诉她饮食起居都好，哥哥萧剑也一切安好，两人互相照应。他还写了些途中见闻，比如某地百姓夹道欢迎王师的热情，某处山势险要易守难攻…笔触冷静而清晰，一如他平日的作风。

但在信的末尾，那笔迹似乎稍稍柔和了一些，添上了几句私语：

“…蜀道之难，今始见之。然每思及汝于宫中期盼之眸，便觉此身气力用之不竭。盼安心，勿忧。珍重自身，待我得胜还朝。兄亦嘱笔问安。  尔泰  手书”

最后落款处，除了日期，似乎还用一个简单的墨点，勾勒了一只极小极简的飞燕。

看到这里，小燕子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了下来，砸在信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但那泪水，却是滚烫的、喜悦的、充满力量的。

他平安！哥哥也平安！他还记得给她写信！他还画了小燕子！

她反复摩挲着信纸上那只小小的燕子，又哭又笑，像个傻孩子。

她慢慢地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围在身边的紫薇和晴儿，然后露出了一个这么多天来最为轻松、最为明亮的笑容。然而，就在她微笑的瞬间，眼角却有一丝泪光在微微闪烁。

“他们没事！尔泰和哥哥都好好的！”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还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

晴儿听到这个消息，眼眶立刻就红了起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哽咽着问道：“小燕子，那萧剑呢？他怎么样了？他匆忙前往四川，我连跟他告别的时间都没有…”

小燕子那双还含着泪花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微微张开，手里的信纸都忘了攥紧。她猛地扭头，目光在晴儿泛红的脸颊和湿润的眼眶上来回扫视，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位一直温柔娴静的姐妹。

“晴儿！你和我哥？！你们…你们什么时候的事？！”她的声音因为惊讶而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雀跃和探究，“天啊！我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

她一下子扑到晴儿身边，抓住她的胳膊，急切地摇晃着：“快说快说！到底怎么回事？哥哥那个闷葫芦，居然…居然…”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离愁别绪瞬间被这巨大的八卦和惊喜冲淡了不少。

晴儿被她晃得有些羞赧，脸颊更红了，像是染上了天边的晚霞。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女儿家特有的娇羞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怅惘：“也…也没什么…就是我们在五台山的那段时日…他帮过我几次…他告诉我…我的出现如同暗夜的星光…照亮了他的前路…他说…他的心为我而动…”

晴儿顿了顿“我知道…我和他之间的路会很难走…只是…我没想到皇上会突然派他去四川，还那么急…”

小燕子彻底愣住了，抓着晴儿胳膊的手都忘了用力。她张着嘴，眼睛眨巴了好几下，仿佛需要时间消化这比戏文里唱的还要动人的情话是从她那个平日里沉稳持重、甚至有些寡言的哥哥口中说出的。

“暗夜的星光…心为你而动…”她喃喃地重复着，脸上慢慢绽放出一种混合着极度震惊、巨大惊喜和难以置信的灿烂笑容，“我的老天爷啊！这…这真是我哥说出来的话？！是我哥萧剑？！那个能动手绝不多说一个字的萧剑？！”

她猛地转向紫薇，寻求认同：“紫薇你听见了吗？这是我哥吗？别是哪个风流才子假扮的吧！”

紫薇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深情的告白震撼了，她掩着嘴，眼中同样满是惊讶和感动，轻轻点头：“听到了…真没想到，萧剑…他竟有如此细腻深情的一面。”她看向晴儿的目光充满了温柔的怜惜和祝福，“可见晴儿在他心中，是何等的重要。”

小燕子再次看向晴儿，眼神彻底变了，从刚才单纯的八卦兴奋，变成了深深的敬佩和一种“自己人”的亲密无间。她松开手，转而小心翼翼地、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珍宝一样，轻轻抱住晴儿。

“晴儿…”她的声音也软了下来，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我哥他…他从来不是个会花言巧语的人。他能对你说出这些话，那一定是把他整颗心都掏给你看了！这条路当然难走！”小燕子的语气变得坚定起来，她握着晴儿的手，眼神灼灼，“可是怕什么？我哥那么喜欢你！你还有我和紫薇呢！我们都会帮你的！等他们打了胜仗回来，风风光光的，皇阿玛一高兴，什么事不好商量？”

她努力用乐观感染着晴儿：“到时候，我就去求皇阿玛，求老佛爷！哥哥立了功，总要赏赐的吧？我们就求这个赏赐！”

晴儿被她的话逗得又想哭又想笑，心中的怅惘和不安被小燕子这团热火烘得暖融融的。她回握住小燕子的手，轻轻点了点头，泪光还在眼眶里打转，嘴角却已漾开一丝带着希望的笑意。

“嗯…”她低声应着，心中那份因为突然离别而悬空的情感，仿佛终于找到了落点，虽然前路依旧未知，但此刻，她不再是独自一人默默承受这份甜蜜而沉重的秘密。

漱芳斋里，三个姑娘的心因为远方的同一场征战而更加紧密地联结在了一起。等待，依然漫长，但其中蕴含的期盼，却变得更加具体而充满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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