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薪火寨的冲击
天光大亮时,队伍终于翻过了最后一道山梁。
程咬金勒住马,眯着眼,看向前方那片豁然开朗的山谷。
然后,他愣住了。
没有想象中的高墙壁垒,没有箭楼林立。
更没有那种占山为王该有的,森然的杀气。
眼前,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大片的荒地被翻开,露出了黑色的新土,几十个汉子喊着号子,正在开垦田地。
山谷的另一侧,几十座木屋和窑洞已经建好,更多的地基正在铺设,锤子敲击和锯子拉扯的声音,汇成了一首嘈杂的歌。
甚至有半大的孩子,拿着小筐,跟在大人屁股后面捡拾石块。
山道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却又井然有序。
最让程咬金心头发堵的,是那些人的脸。
他们的脸上,有汗水,有疲惫。
却没有他看惯了的那种,乱世里该有的麻木和绝望。
反而,是一种他形容不出的,亢奋。
“将军……”身边一个瓦岗老兵凑了过来,声音里全是困惑,“这……这是山寨?”
“看着倒像个大工地。”
程咬-金没说话。
他感觉自己像个一脚踏进了别人家院子的外人,浑身不自在。
这地方,太不对劲了。
江宸放慢了马速,与他并排。
“到了。”
他的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说“天晴了”。
队伍走进山谷。
那些正在劳作的寨民,看到江宸,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笑着打招呼。
“头领回来了!”
“江先生辛苦!”
他们喊的称呼五花八门,但那股子发自内心的亲近,做不了假。
江宸只是微笑着,挨个点头回应。
没有前呼后拥,没有山呼万岁。
就像一个出了趟远门的邻家后生,回了村。
程咬金和他手下那几十个残兵,跟在后面,像一群闯进了羊圈的狼,每根汗毛都透着格格不入。
很快,一个戴着方巾,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脚步匆匆地迎了上来。
正是裴宣。
他先是对着江宸深施一礼,眼中有关切,但更多的是镇定。
“首领,一切顺利?”
“顺利。”江宸翻身下马,“这位,是瓦岗的程咬金程将军。”
裴宣的目光,转向程咬金。
他没有因为程咬金那一身血污和煞气而有半分畏惧,只是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
“久仰程将军威名。”
程咬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礼。
他现在一肚子疑问,懒得跟一个文绉绉的账房先生多费口舌。
“裴先生,安排程将军和他的弟兄们,先去清洗,换身衣裳。”
江宸吩咐道,“再准备些吃食。”
“是。”裴宣点头,“都已备下。”
半个时辰后。
洗去了满身血污,换上了一身干净粗布衣的程咬金,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可肚子里的饥饿感,也变得更加强烈。
“开饭了!都去大食堂!”
外面传来一声吆喝。
程咬金和他那群手下,立刻像闻到肉味的狗,冲了出去。
然后,他们又愣住了。
所谓的“大食堂”,就是一个用木头和茅草搭起来的巨大棚子。
棚子下,摆着几十张长条桌。
数百名士兵、工匠、甚至妇孺,正排着几条长队,等着打饭。
队伍的最前面,几个伙夫正从几口巨大的铁锅里,往外舀着食物。
程咬金的眼睛,瞬间就直了。
他看到了什么?
江宸,那个薪火寨的头领,正端着一个陶碗,跟一群普通士兵,排在同一条队伍里。
裴宣,那个账房先生,也在另一条队伍里,前面是个泥瓦匠,后面是个断了腿的伤兵。
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他们互相说笑着,队伍缓慢而有序地前进。
“他娘的……”程咬金身边的一个队正,揉了揉眼睛,“俺没看错吧?头领跟咱们吃一样的?”
在瓦岗,别说李密,就是他程咬金自己,也是单独开伙。
怎么可能跟底下的大头兵,挤在一个锅里抢食。
“装模作样。”另一个老兵,不屑地撇了撇嘴。
程咬-金没说话。
他只是死死盯着那几口大锅。
锅里,是黄澄澄的杂粮饭,还有一锅炖得烂熟的肉汤,上面飘着一层油花。
虽然简单,但那股子香气,一个劲儿地往他鼻子里钻。
轮到他们了。
程咬金和他的人,也学着样子,排队领饭。
饭,管够。
肉汤,也给盛得满满当当。
程咬金找了个角落坐下,刚扒拉了两口。
旁边桌上,一个七八岁的半大孩子,不知怎么手一滑,“哐当”一声,把饭碗扣在了地上。
孩子的脸,瞬间就白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程咬金心里“咯噔”一下。
在瓦岗,浪费粮食,轻则一顿鞭子,重则一天不给饭吃。
果然,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大步走了过来。
孩子吓得缩起了脖子。
可那管事,却没有骂人。
他蹲下身,摸了摸孩子的头。
“怎么了?没烫着吧?”
孩子摇了摇头,指着地上的饭,快哭了。
“没事,没事。”那管事温和地笑了笑,“再去打一碗就是了。下次端稳点。”
说完,他拉着孩子的手,真的又去打饭的窗口,给他盛了满满一碗。
整个过程,周围的人,都视若无睹。
仿佛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程咬金端着饭碗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嘴里的饭,忽然变得有些不是滋味。
他看着那个重新捧着饭碗,咧着嘴笑的孩子。
又看了看自己身边,那些正狼吞虎咽,恨不得把碗都吞下去的弟兄。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群所谓的“好汉”,活得,还不如这个山沟里的娃。
饭后。
裴宣领着他们,在山寨里熟悉环境。
程咬金一伙人,像一群进了城的乡巴佬,看什么都新鲜。
他们看到有专门的铁匠营,几十个铁匠赤膊着上身,叮叮当当地打造着兵器和农具。
他们看到有专门的医护营,几个郎中正带着一群妇人,晾晒草药,处理伤员。
所有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像一台咬合紧密的巨大机器。
当他们路过一处最大的窑洞时。
一阵朗朗的读书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人,生而平等……”
“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
那声音,稚嫩,沙哑,参差不齐。
却带着一股子,让程咬金心头发颤的力量。
他忍不住,扒着门口,朝里望去。
窑洞里,点着十几盏油灯。
黑压压坐着上百号人。
有年轻的士兵,有中年的工匠,甚至还有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头。
他们手里,都捧着一块小小的木板,正跟着最前面一个教书先生,一字一句地,大声诵读。
程咬金和他手下那帮大老粗,全都傻了。
打仗就打仗,抢地盘就抢地盘。
识字干什么?
还念叨什么“平等”、“天下”。
这是要干什么?造反吗?
哦,对,他们本来就是反贼。
可天底下,哪有这么当反贼的?
“这是我们的扫盲班。”
裴宣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头领说,人,不能只填饱肚子,还得填饱脑子。”
“只有识了字,明了理,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为谁而战。”
裴宣看着程咬金那副震撼的表情,微微一笑。
他指着远处的田地。
“那里,是公田。所有寨民,按人头分地,自己种,自己收,只需上交三成公粮,其余的,都是自己的。”
他又指着那些热火朝天的工地。
“那里,是计工分。无论男女老少,只要干活,就有工分。工分,可以换粮食,换布匹,换盐巴。”
裴宣每说一句。
程咬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昨夜,江宸在篝火边说过的那些话,还言犹在耳。
“为这天下万民而战……”
“创造一个,人人都能活得像个人的新世界……”
那时候,他觉得那是空话,是大话。
是说给傻子听的,画在天上的饼。
可现在,他亲眼看到了。
江宸,没有画饼。
他他娘的,直接架起锅,把饭给做出来了!
夜,深了。
程咬金躺在为他们安排的,干净整洁的营房里,辗转反侧。
木板床上,铺着干爽的稻草,身上盖着没有异味的被子。
这样的待遇,比他在瓦岗当总管的时候,还好。
隔壁,他那些弟兄们,还在兴奋地,压低声音讨论着。
“哎,你听说了吗?这里娶媳妇,寨子里还给分房子哩!”
“真的假的?!”
“我亲耳听那个赵大头说的!他说只要工分攒够了,就能申请!”
“他娘的……这日子,神仙过的吧?”
“将军……你说,咱们,还能回瓦岗吗?”
不知是谁,问了这么一句。
原本嘈杂的营房,瞬间安静了下来。
程咬金闭着眼,把这个问题,在心里,也问了自己一遍。
回去?
回到那个勾心斗角,今天不知明天死活的瓦岗?
回到李密那张笑里藏刀的脸面前?
他猛地睁开眼,盯着黑暗的屋顶。
他知道,自己手下这几十号人的心,已经野了。
不。
不是野了。
是那颗本已经死了的心,被今天看到的一切,又给救活了。
他程咬金,纵横沙场半生。
第一次,不知道自己的刀,该往哪儿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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