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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107块垒尽消和年代娱乐


第108章  107.块垒尽消和年代娱乐

    阳光明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邻里智慧。

    蔺书楠听着,眼神闪烁不定,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指节有些发白。

    他知道阳光明说得句句在理,都是为他好。只是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家庭变故带来的沉重阴影,以及内心深处那份难以消弭的自卑,让他迈出这一步异常艰难,仿佛面前横着一道无形的深渊。

    他搓了搓手,声音带着犹豫和不确定,还有一丝为难:

    “我……我知道了。明哥,你说得对。可是……送什么好呢?我……我平时也没什么好东西……”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桌上那点可怜的酱瓜和青菜,脸又有些发烫,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阳光明笑了笑,笑容里带着鼓励和“早有准备”的从容。

    他指了指桌上那袋敞开口的、颗粒饱满、散发着坚果清香的核桃仁:

    “这不是现成的?这核桃品质好,香得很。

    你找个干净的碗来,一家分上小半碗,就说同学来看你,带多了点,分给大家尝尝鲜。

    话,我陪你一起去说,帮你起个头。”

    他的安排周到而体面。

    “对!光明这主意好!又体面又实惠!”邬宏涛立刻拍手赞成,他是个行动派,已经站起身,摩拳擦掌,“核桃这东西,老人小孩都爱吃!走走走,书楠,别磨叽了,我陪你去!正好认识认识你邻居!”

    他一副兴致勃勃要去串门的样子,冲淡了蔺书楠的紧张。

    阳光明看出蔺书楠的踌躇和紧张几乎要化为实质,他站起身,语气沉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走吧,书楠。万事开头难,我陪你一起去认认门。

    卢师傅那儿我去说,其他的你跟着就行,该递东西的时候递东西,该笑笑就笑笑,不用怕。”

    他的话语像定心丸。

    蔺书楠看着阳光明那双充满鼓励和不容退缩的眼睛,再看看邬宏涛那副跃跃欲试、毫无负担的样子,终于鼓起勇气,用力点了点头,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好……好吧。”

    他转身在充当衣柜的旧木箱里翻找,拿出几个干净的粗瓷小碗,碗沿还有一道细微的磕痕,透露出生活的痕迹。

    阳光明抓起一大把饱满的核桃仁,“哗啦啦”地倒进小碗里,装得冒了尖,然后又把其他两个小碗也都装满。

    蔺书楠端着这碗散发着坚果清香的核桃仁,深吸一口气,仿佛端着的不是零食,而是一份沉甸甸的勇气和迈出第一步的决心。

    阳光明和邬宏涛也各自端了一小碗核桃,蔺书楠跟在阳光明身后,再次走下那吱呀作响、仿佛在呻吟的狭窄楼梯。

    邬宏涛端着小碗,兴致勃勃地跟在后面,像个保驾护航的跟班。

    阳光明首先走向正在天井里收拾修车工具的卢建民。

    卢建民看到他们下来,尤其是蔺书楠端着碗,脸上露出些许讶异。

    “卢师傅,收拾好了?”阳光明笑容满面地打招呼,态度熟稔自然,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哎,阳秘书!好了好了,一点小毛病。”卢建民连忙放下手中的扳手,直起身,脸上带着笑容,目光询问地看向蔺书楠手里的碗。

    “卢师傅,今天我们来书楠家里串门,带了点老家捎来的核桃,品质相当不错。”

    阳光明自然地侧身让出蔺书楠,手在他背后轻轻、但坚定地推了一下,示意他上前,“书楠想着分给邻居们尝尝鲜,也感谢大家平时对他的关照。”

    他特意强调了“感谢关照”,把蔺书楠的举动赋予了更积极、更懂人情世故的意义。

    蔺书楠被阳光明这一推,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双手将碗递过去,声音虽然不大,但努力保持着清晰和平静:

    “卢师傅,一点核桃,您……您尝尝。”

    他的目光带着一丝紧张,却又努力迎向卢建民,不再躲闪。

    卢建民看着碗里颗粒饱满、油光发亮的核桃仁,又看看蔺书楠有些局促但努力保持平静的脸,再看看旁边笑容温和、气度不凡的阳光明,脸上立刻绽开热情又带着点受宠若惊的笑容,连声道:

    “哎哟哟!小蔺!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谢谢谢谢!”

    他连忙在沾着油污的工装裤上使劲擦了擦手,才郑重地接过碗,脸上笑开了花:

    “你看你,搬来这么久,咱们一个厂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我都没请你来家坐坐,倒先吃上你的好东西了!

    以后有啥事,尽管开口!别见外!远亲不如近邻嘛!”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那只干净些的手,亲切地拍了拍蔺书楠略显单薄的肩膀,力道不大,却传递着一种实实在在的接纳和善意。那声“小蔺”也显得格外亲热。

    “应该的,卢师傅。”蔺书楠感觉肩头那一下很温暖,心里的紧张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消散了大半,脸上也露出了一个真诚的、浅浅的笑容,回应道。

    接着,阳光明从蔺书楠手里接过空碗,把自己满碗的核桃重新交回到他手里,又陪着他走到正在水斗边用搓板奋力搓洗一件工装服的宁波阿婆跟前。

    阿婆看到他们过来,直起身,用围裙擦了擦湿漉漉的手,脸上堆满慈祥的笑容,眼神里满是好奇。

    “阿婆,洗衣裳啊?辛苦哦!”阳光明笑着问候,语气亲热自然。

    “哎,是呀是呀,老头子这工作服,邋遢得来。”阿婆笑呵呵地应着,目光落在蔺书楠手里的碗上。

    “阿婆,我是书楠的同学阳光明,也在红星国棉厂工作。”

    阳光明简单地自我介绍,随即切入正题,声音温和,“从老家带了点核桃,分给大家尝尝。书楠说您老平时挺照顾的。”他适时地给蔺书楠递了个眼色。

    蔺书楠会意,赶紧把碗递上,声音比刚才稳了些:“阿婆,您尝尝。”

    “哦哟哟!小蔺同学真客气!谢谢你哦!”

    阿婆顿时眉开眼笑,皱纹都舒展开了,她接过碗,看着里面饱满的核桃仁,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沪语夸赞道:

    “这核桃真好,看着就香!肉头厚足!小蔺搬来是蛮好一个小囝,就是话少了点,以后多出来讲讲话,热闹点好!”

    她热情地唠叨着,语气里满是长辈的关怀和鼓励,那声“小囡”透着一股亲昵。

    接下来又拜访了三层阁的小夫妻。

    丈夫叫陈卫东,是个面相憨厚的年轻人,在街道办的五金小厂做工,手上还沾着金属碎屑。

    妻子李红梅抱着刚会走路的儿子,有些腼腆。

    两人对蔺书楠的突然拜访显得有些意外,甚至有点不知所措。

    但当看到气度沉稳的阳光明,又收到这碗平时难得一见的核桃仁,也都非常客气地收下,连声道谢:“谢谢蔺同志!谢谢蔺同志!太破费了!”

    陈卫东还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以后有啥事,喊一声就行。”言语间带着朴实的热心。

    最后是住在灶披间的王老伯。

    老人家头发花白,身形瘦削,话不多,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背心。

    他打开门,看到蔺书楠端着碗,又看了看阳光明和邬宏涛,有些茫然。

    蔺书楠低声说明了来意,声音还是有些拘谨。

    王老伯沉默地点点头,接过碗,脸上露出了温和的、带着点疏离但善意的笑容,声音有些沙哑低沉:“谢谢小蔺同志。”便轻轻关上了门。

    一圈走下来,蔺书楠手里的碗空了,额头上也微微见汗,后背的衬衫有些汗湿,但心情却奇异地轻松了许多,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邻居们或热情洋溢、或客气尊重、或温和善意、或亲近热络的回应,像一股股温暖的涓涓细流,冲刷着他心头那层坚硬冰冷的冰壳。

    阳光明始终在他身边,适时地帮他介绍、接话、化解他偶尔的语塞,让他不至于孤立无援。

    他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融入这个小小的“石库门”的集体,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甚至……还有点温暖。

    回到小小的亭子间,气氛明显比之前活跃、轻松了许多。

    阳光明和邬宏涛都是手脚麻利、干活爽快的人。

    阳光明从随身带的钥匙串上解下一把多用小刀,刀锋雪亮。他熟练地切开油纸,露出里面酱色红亮如琥珀、皮肉颤巍巍、散发着浓郁肉香的大肘子。

    他用小刀灵巧地片下肥瘦相间、晶莹剔透的肘子肉,薄厚均匀,整齐地码放在一个洗干净的搪瓷盘里,酱汁浓郁欲滴。

    邬宏涛则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裹烧鹅的油纸,浓郁的、混合着果木熏香和丰腴油脂气息的鹅肉香气瞬间爆发出来,霸道地充满了整个低矮的空间。

    他也不用刀,直接上手,带着一股豪气,将肥美流油、色泽枣红诱人的烧鹅撕成大小适中的块状,鹅皮酥脆,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蔺书楠则忙着把蒸好的二合面馒头重新放到煤球炉上热了热,又把那碟乌黑油亮、咸鲜下饭的酱瓜和那碗碧绿的、清淡的盐水青菜端上桌。

    小小的方桌被摆得满满当当,几乎不留缝隙:

    一大盘油亮诱人、酱香扑鼻的肘子肉,半只色泽枣红、皮脆肉嫩的烧鹅,一盆用蔺书楠仅有的一口小铝锅现煮好的、爽滑洁白的米线,一碟咸鲜下饭的酱瓜,一碗清淡的盐水青菜,还有几个黄白相间、散发着麦香、扎实顶饿的二合面馒头。

    在这个物资极度匮乏、肉食凭票供应的年代,尤其是在蔺书楠这简陋得近乎寒酸的亭子间里,这顿饭的丰盛程度堪称奢侈,足以让任何一个路过的人侧目惊叹。

    蔺书楠看着这桌在狭小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的“盛宴”,再看看两位埋头苦干、吃得津津有味、脸上毫无嫌弃之意的老同学,心头最后那点难为情也被一股巨大的温暖和感激所取代。

    他拿起筷子,声音里带着真诚的歉意和满满的感激:“明哥,宏涛,快吃吧。我……我这里实在没什么好东西,委屈你们了。”

    “委屈什么?这还叫没好菜?”

    邬宏涛已经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大块连着筋膜的肘子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嚷道:

    “香!真他娘的香!书楠,你这馒头蒸得也地道,有嚼劲!”

    他又夹起一块油光锃亮的烧鹅腿,鹅皮酥脆,咬下去“咔嚓”作响,鹅肉汁水丰盈,香气四溢,他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发出夸张的叹息,“唔!这烧鹅地道!皮脆肉嫩!香到骨头缝里去了!”

    阳光明也夹起一块烧鹅胸肉,细细品尝,点头赞道:

    “确实不错。火候、香料都到位。书楠,别想那么多。朋友在一起,吃什么、在哪儿吃,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份情谊,是咱们能坐在一起,说说笑笑。”

    他指了指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再说了,今天这菜,还不够硬?开动开动!”

    他夹起一筷子雪白爽滑的米线,又舀了点浓稠油亮的肘子酱汁浇在上面,米线瞬间染上诱人的酱色,吸饱了精华。

    三人不再客气,甩开膀子吃起来。

    肘子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浓郁的酱香在口中弥漫,带着八角桂皮的馥郁;

    烧鹅皮脆肉嫩,咸香适口,独特的果木熏香和香料气息完美融合;

    爽滑的米线吸饱了肘子的浓稠汤汁,滋味更是美妙绝伦;

    就连简单的酱瓜和青菜,在肉味的衬托下也显得格外爽口解腻。

    二合面馒头扎实顶饿,正好中和了肉食的丰腴。

    小小的亭子间里,只剩下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满足的咀嚼声、吸溜米线的声音和偶尔发出的赞叹声。

    空气里弥漫着肉香、米香和酱菜的咸鲜。

    这方寸之地,此刻充满了久违的热闹、生气和一种属于年轻人的、纯粹的、酣畅淋漓的快乐。

    蔺书楠吃着吃着,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那笑容越来越自然,越来越放松,最后竟也学着邬宏涛的样子,伸手撕下一只油光发亮的烧鹅翅膀,毫无顾忌地大口啃了起来,嘴角沾着油渍,脸上洋溢着一种久违的、发自内心的、轻松畅快的笑意,眼睛也亮晶晶的。

    阳光明看着他,眼里也露出了欣慰而温暖的笑容。

    饭毕,杯盘狼藉,桌上只剩些残羹冷炙。

    三人摸着滚圆的肚子,靠在墙边或挤坐在床沿上,都有些懒洋洋的、心满意足的惬意。

    午后的阳光透过小小的窗户,在水泥地上投下一块方形的光斑,空气里还固执地残留着肉香、米线的气息和淡淡的油脂味。

    “吃饱喝足,接下来干嘛?干坐着消化食儿?”

    邬宏涛毫无形象地瘫在床沿,用一根不知哪里找来的火柴棍剔着牙,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充满了精力过剩的无聊,

    “要不……咱们回学校打乒乓球去?现在是假期,又是礼拜天,乒乓球室肯定空着!

    我跟看门的张老头熟得很,递根烟,打声招呼就能进去玩!怎么样?”

    这个提议带着他特有的活力和对熟悉场所的怀念,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响应。

    在这个娱乐活动极度匮乏的年代,打乒乓球几乎是年轻人最热衷也最容易实现的集体消遣之一,既能活动筋骨,又能增进感情。

    阳光明正愁下午时光如何打发,立刻点头赞同:“好啊!好久没摸球拍了,手都痒了!正好活动活动筋骨,消消食。”

    他看向蔺书楠,带着鼓励,“书楠,一起去活动活动?出出汗,舒服!”

    蔺书楠看着两人期待的眼神,又感受了一下自己饱胀的胃,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脸上带着点跃跃欲试的羞赧:“好啊。就是……我打得不好,怕拖累你们。”

    “嗨!谁生下来就会打?玩嘛!开心最重要!又不是打比赛!”邬宏涛一骨碌爬起来,精神抖擞,仿佛刚才瘫着的人不是他,“走走走!”

    说走就走。三人七手八脚地收拾好,锁好亭子间那单薄的木门,兴致勃勃地离开了石库门。

    他们熟悉的中学离蔺书楠住处不远。

    周末的校园果然静悄悄的,只有蝉鸣在浓密的梧桐树梢间不知疲倦地鼓噪,更添几分夏日的慵懒。

    看门的老张头是个干瘦的小老头,果然和邬宏涛相熟。

    邬宏涛笑嘻嘻地递上一根“飞马”烟,三言两语说明来意。

    老张头眯着眼,看了看阳光明和蔺书楠,大概是觉得都是学生模样,便很爽快地掏出钥匙打开了乒乓球室的门锁,叮嘱道:

    “玩归玩,走的时候关好门窗,灯也关掉!莫要乱动其他器材!”

    “晓得晓得!张师傅你放心!保证原样奉还!”邬宏涛拍着胸脯保证,嗓门洪亮。

    空旷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人。

    高大的窗户透进充足的光线,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像无数微小的精灵在斜射的光柱里无声地跳舞。

    两张墨绿色的标准乒乓球台静静地立在屋子中央,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球拍是学校公用的“红双喜”牌,胶皮都有些磨损发亮了,木柄也磨得光滑油润,显然被无数双手握过,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的热情。

    邬宏涛球风凶猛,大开大合,喜欢抢攻,尤其是势大力沉的扣杀,常常能一板得分,球拍挥得虎虎生风,嘴里还配合着“嘿!”“哈!”的呼喝声。

    但失误率也高得惊人,经常因为用力过猛把球打出界外或者下网,引得他自己哇哇大叫,懊恼地拍着大腿或球台。

    阳光明技术更全面,基本功扎实,搓球旋转强,弧圈球拉得有模有样,落点刁钻,防守稳健,脚步移动灵活迅捷,显然是经过一定训练的,脸上带着沉稳自信的微笑。

    蔺书楠的业余爱好是乐器,以前很少打乒乓球,显得格外生疏,动作有些僵硬,握拍姿势也不太标准,脚步移动慢,但他打得很认真,每一个球都尽力去接,眼神专注。

    阳光明和邬宏涛都默契地给他喂一些好接的球,鼓励他多打,打出信心。

    “好球!书楠这板搓得漂亮!”阳光明笑着鼓励道,他故意放慢节奏,回了一个又高又慢的球到蔺书楠顺手的位置。

    蔺书楠奋力挥拍,居然接了过去,脸上露出一点惊喜。

    “哎呀!又下网了……”他懊恼地拍了下大腿,但脸上却带着笑,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在光线下闪闪发亮。他的衬衫后背也很快洇湿了一块。

    很快,邬宏涛换下了蔺书楠。

    “宏涛,看我的!”阳光明一个漂亮的侧身抢拉,白色的小球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地落在对方球台边角的死角处。

    “好球!”邬宏涛虽然没接到,但也大声喝彩,毫不吝啬赞美。

    小小的乒乓球在墨绿色的球台上跳跃、飞旋、碰撞,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乒乒乓乓”声,在空旷高大的房间里回响、碰撞,显得格外响亮。

    这声音伴随着三人的呼喊、笑声、懊恼的叹息和急促的喘息,交织成一首充满青春活力的交响曲。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们的衬衫,紧贴在背上,勾勒出年轻的身形轮廓。

    蔺书楠脸上的笑容越来越自然,越来越放松,动作也渐渐放开了些,不再那么拘谨。

    他奔跑,跳跃,挥拍,汗水顺着鬓角和脖子流下,在从高窗透进的、逐渐西斜的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那些沉重的包袱,那些无形的枷锁,似乎在这激烈的、纯粹的肢体运动中,在这酣畅淋漓的同窗情谊里,暂时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大声地笑着,叫着,为每一个好球喝彩,为自己偶尔打出的漂亮回击兴奋地握拳低吼,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灼热而畅快。

    那是久违的、属于年轻人的蓬勃活力和无拘无束的畅快淋漓,像解冻的溪流,在他身上重新奔涌。

    不知不觉,日头已经偏西。

    橘红色的、异常绚烂的夕阳余晖透过乒乓球室高高的窗户斜射进来,将三人奔跑跳跃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光洁如镜的深色地板上,如同皮影戏般变幻舞动。

    球台边散落着几个空的“正广和”橘子汽水玻璃瓶,这是阳光明中途跑出去,在附近小店买的,瓶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三人累得直接瘫坐在旁边的长条木椅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起伏,脸上都带着剧烈运动后的红晕和心满意足的笑容。

    汗水浸透了头发,一缕缕湿漉漉地贴在额前,邬宏涛抓起毛巾胡乱地擦着脸。

    “痛快!真他娘的痛快!”邬宏涛用毛巾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汗,毛巾很快就湿透了,他意犹未尽地嚷道。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馆里回荡,带着回音,“书楠,你现在住的这地方真不错!又清静,离学校又近,简直是块宝地!”

    他猛地一拍大腿,眼睛发亮,仿佛发现了新大陆,“我看以后咱们同学聚会就定你这儿了!叫上吴恺、严俊、谢飞扬这几个留城的。

    大家凑点钱凑点票,买点菜,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热热闹闹吃一顿,吹吹牛,打打球,比在外面下馆子强多了!还自在!没人管束!”

    他越说越兴奋,手舞足蹈,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热闹喧腾的场景。

    阳光明仰头喝完最后一口汽水,满足地舒了口气,喉咙里发出畅快的声音。

    他笑着点头赞同,气息还未完全平复:“宏涛这主意好!我看行。书楠,你看怎么样?以后我们这帮老同学可要常来叨扰你了,你可别嫌我们烦,别嫌我们闹腾。”

    他带着玩笑的口吻,眼神却认真地看着蔺书楠,带着询问和期待。

    蔺书楠正用毛巾仔细擦着汗湿的脖颈和手臂,闻言动作顿住了。

    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中的光芒也微微黯淡,一丝熟悉的忧虑和迟疑浮了上来,像阴云遮蔽了阳光。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确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这……当然好。能和同学们聚聚,我高兴。

    只是……他们……吴恺、谢飞扬他们……会不会……介意我的出身?毕竟……”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家庭的变故和装卸工的身份,像一道无形的、冰冷的标签,始终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让他无法释怀,担心成为被排斥、被怜悯的理由。

    “书楠,你想多了!”

    邬宏涛立刻坐直身体,收起嬉皮笑脸,眉头微皱,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和兄弟般的护短:

    “都是一起长大的老同学,一起读了那么多年书,谁不知道谁家里那点事啊?谁会因为这个看不起你?

    严俊他们家里条件也就那样,谁比谁强多少?至于吴恺、谢飞扬……”

    他撇了撇嘴,带着点不以为然,“吴恺还是可以的。谢飞扬那人虽然有点傲气,说话有时不中听,但也不是那种势利小人,这点我敢打包票!再说了……”

    他用力拍了拍蔺书楠的肩膀,力道带着亲昵和一种保护的意味,“真要有那种拎不清、因为这点破事就嫌弃人的,我和光明第一个不乐意跟他玩!

    那种人,不叫他也罢!咱们玩咱们的!图的就是个开心痛快!管他那么多!”

    他最后一句说得掷地有声,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义气。

    阳光明也放下汽水瓶,身体微微前倾,看着蔺书楠,眼神温和而坚定,像磐石一样沉稳可靠:

    “书楠,宏涛说得对。同学情谊,贵在纯粹,贵在知根知底。以前大家关系都不错,现在也一样。

    我们看重的是你蔺书楠这个人,是你的人品,是咱们这份一起长大的情分。

    其他的,出身也好,工作也好,都是外在的东西,不重要。

    别有负担,别给自己画地为牢。”

    他的话语清晰有力,一字一句,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夕阳最后的余晖,给蔺书楠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他长长的睫毛在光影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看着眼前两位老友真诚而带着点“护短”意味的眼神,听着他们掷地有声、充满义气的话语,心底最后那点冰封的疑虑、那沉重的枷锁,终于在这温暖而坚定的包围中,彻底地消融、瓦解。

    一股滚烫的暖流汹涌地冲上心头,涌向四肢百骸,让他眼眶微微发热,鼻尖发酸。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重新绽放出笑容,那笑容里带着释然、深深的感动和一种崭新的期待,声音也明亮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好!只要大家不嫌弃,我这儿……随时欢迎你们来!人多热闹,我……我也高兴!”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有些用力,带着一种破茧而出的决心和敞开怀抱的勇气。

    “这就对了嘛!爽快!”邬宏涛高兴地一拍大腿,仿佛解决了一件天大的事,笑容灿烂,“那就这么说定了!等我联系好他们几个,定好时间,咱们再聚!保证热热闹闹的!让书楠这小亭子间也沾沾人气!”

    事情敲定,三人又在长椅上歇息了一会儿,等身上的汗落了,呼吸彻底平复了,才起身将球拍仔细放回原位。

    又检查了门窗是否关严,电灯是否关闭,然后锁好乒乓球室厚重的门,郑重其事地跟看门的老张头再次道了谢。

    走出校门,夕阳已经完全沉入城市的天际线,只留下漫天绚烂的晚霞,像打翻了调色盘,将天空渲染成瑰丽的橙红、金粉与淡淡的紫罗兰色。

    三人站在熟悉的校门口,望着被霞光温柔笼罩的街道和行色匆匆归家的人们,互相道别。

    “光明,书楠,那我先走了!”邬宏涛潇洒地跨上他那辆半旧的“永久”自行车,单脚支地,挥了挥手。

    晚风吹拂着他汗湿后贴在额前的头发,也吹起了他敞开的衬衫衣角。

    “走了!”邬宏涛用力一蹬踏板,自行车便轻快地汇入了傍晚归家的车流和人潮之中,铃声叮当作响。

    “路上慢点!当心车!”阳光明和蔺书楠同时说道,语气里带着真诚的关切。

    “书楠,你也早点回去休息,明天厂里见。”阳光明轻轻拍了拍蔺书楠的胳膊,动作自然亲切。

    “好,明哥。”蔺书楠看着他,霞光映在他清澈的眼眸里,显得格外明亮动人,笑容真诚而温暖,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谢谢你们今天能来……我今天,真的很开心。”

    这句话发自肺腑,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承载着一天的情绪和感动。

    阳光明也朝蔺书楠点点头,露出一个温和而令人心安的笑容,转身,迈着沉稳有力的步子,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蔺书楠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

    一天下来,身体是疲惫的,手臂和腿部的肌肉微微酸胀,但心口那块压了太久太久的巨石,却仿佛被一股温暖而坚定的力量撬动,消融了大半。

    他挺直了那曾经习惯性微驼的、略显单薄的脊背,仿佛卸下了无形的重担。

    他迈开步子,朝着那个小小的、低矮的亭子间走去。

    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

    那脚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轻快、都要坚定,充满了走向未来的勇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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