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争
焦黑的胡庭废墟早已被抛在身后,汉军庞大的营盘如同迁徙的钢铁巨兽,沉默地向北推进。
玄色的甲虒重步,白色的游弈轻骑,灰黄的狼骑突击,三支队伍有条不紊的在广袤草原上行进,目标直指沉寂已久的汉家故郡。
五原。
朔方刺骨的晨风中,张显立马于一处高坡,墨影不耐烦地刨着蹄下尚未完全化开的冻土。
他并未着甲,只穿了一身劲装外罩厚实的狼裘大氅,目光沉静。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起伏的丘陵,视线尽头,一片荒废土城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残破的夯土城墙无声诉说着被胡尘湮没的岁月。
那里,便是五原郡的郡治所在。
九原故城。
“主公。”黄忠策马靠近,须发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
“斥候回报,九原城已成空壳,胡虏裹挟周边汉民早已北遁,方圆百里,唯有些许小股流寇和零散牧群,游弈军已分兵清剿。
成宜,宜梁,临沃等县邑,情形大抵相同,残垣断壁,十室十空。”
张显微微颔首,脸上并无意外。
羌渠王庭覆灭,足以让任何残存的胡虏胆寒。
他需要的不是攻城拔寨的血战,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代价,重新将大汉的界桩钉回这片土地。
“传令。”
“赵云,张辽率游弈军前出,扫荡九原城周边五十里,清剿残匪,搜寻可能匿藏的汉民!狼骑分作三股,由吕布,魏续,宋宪各领一队。
持我令旗,分赴宜梁,成宜,临沃!沿途若遇胡虏小部,尽屠之!若遇汉民遗族,妥善收容带回!首要之务,是让汉旗重立城头!”
“得令!”吕布眼中凶光一闪,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将军放心!九原的儿郎会让胡狗们知晓,此地重归汉土了!”
他一挥手,带着狼骑亲卫冲下高坡,呼喝声与马蹄声撕裂了荒原的寂静。
“汉升。”张显转向黄忠。
“甲虒军主力进驻九原废城,依托残垣,立营筑垒!工兵营全力抢修,务必在十日之内清理出可驻兵屯粮之地!此地,将是我军经略五原,威慑阴山的前哨!”
“诺!”
军令泛起无形的波纹,迅速传遍行军队列。
庞大的军队立刻高效地分流。
白色的游弈轻骑如同离弦之箭,分成数股,没入丘陵与荒草之间,惊起阵阵飞鸟。
灰黄的狼骑则化作三股奔腾,扬起漫天雪尘,朝着各自的目标县邑狂飙而去。
沉重的甲虒重步兵则迈着整齐的步伐,缓缓开进那片巨大的废墟。
并州,太原郡。
当塞北的风还带着冰碴子时,太原盆地的春风已悄然拂过昭余泽浩渺的水面,带来了湿润的暖意。
辽阔的田野褪去了冬日的枯黄与萧瑟,显露出肥沃的本色。
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将蜿蜒的沟渠和田埂照得亮堂堂的。
昭余泽畔,新规划的屯垦区早已不是去岁流民营地的模样。
一排排整齐的土坯房取代了杂乱的窝棚,屋顶的茅草在阳光下泛着金黄。
纵横交错的沟渠里,融化的雪水与引自文水的活水哗哗流淌,滋润着刚刚翻耕过的田地。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草木萌发的清新,还有牲畜粪便沤肥的淡淡味道。
“驾!吁!”
田埂上,钱忠甩了个响鞭,稳稳驾驭着两头健硕的耕牛。
他脸上那道刀疤在阳光下似乎也柔和了些,那是在广宗城下受的伤。
他的眼睛专注地盯着身后那架造型奇特的铁犁,听典农们的指导,他知晓了这个东西叫做曲辕犁!
锋利的铁铧深深切入肥沃的湖边土,轻松地翻开一尺多深的土条,将去岁的枯草根和板结的土块彻底粉碎,翻转。
跟在后面的妇人手持木耙,麻利地将翻起的土块敲碎耙平。
“嘿!忠哥!这神牛配上曲辕犁,一天怕不是能耕出十亩好地!”
钱忠咧嘴一笑,抹了把汗:“那是!前将军弄出来的宝贝,能差得了?人家太原郡早就用这个用了几年了,咱们虚心听着就是!”
远处,更大的喧闹声传来。
那是郡府工曹组织的大型垦荒队。
上百头耕牛拉着巨大的多铧犁,在开阔的荒地上并排推进!铁犁过处,翻滚出油亮的新土。
穿着统一号褂的流民壮劳力跟在后面,挥舞着铁锹和钉耙,将大块的土坷垃进一步敲碎平整。
“快!三号区沟渠引水口堵了!来几个人!”
负责这片屯垦区的屯田吏站在田埂高处,挥舞着红绿两色的小旗,声音洪亮。
立刻有几个青壮放下工具,扛着铁锹奔向出问题的沟渠。
水流迅速恢复畅通,汩汩地流入干渴的田地。
春风不仅吹绿了田野,也吹暖了工坊区。
晋阳城郊,巨大的匠作营里炉火熊熊昼夜不息。
“当!当!当!”
水力锻锤巨大的撞击声如同战鼓,富有节奏地砸在通红的铁胚上,每一次落下都火星四溅,将坚硬的铁块锻打成犁铧,锄头,镰刀的雏形。
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的匠人们,在弥漫的蒸汽和灼热的气浪中挥汗如雨,用铁钳熟练地翻动着铁胚,精准地控制着锻打的部位和力度。
“公差!注意公差!”韩暨亲自在锻打区巡视,声音洪亮。
他拿起一把刚刚锻打成型,尚有余温的犁铧胚件,用手中黄铜制造带有刻度的精密卡尺仔细测量着各个部位的厚度和弧度。
“这里,厚了许多!重新回炉!下一批胚件入模前,模具必须用卡尺校准!”
韩暨指着卡尺上的刻度厉声呵斥。
被点到的工匠满脸通红,不敢有丝毫怨言,连忙将不合格的胚件夹走。
周围的工匠也下意识地更加专注,敲打的动作更加精准。
标准化生产的概念,已在这日复一日的锤打与呵斥中,深深植入这些匠人的骨髓。
隔壁的组装区,又是另一番景象。
流水般的木工作业线上,匠人们分工协作。
有人专司刨平犁辕木料,有人负责钻孔榫卯,有人组装铁制犁铧,犁壁。
一具具结构精巧,打磨光滑的曲辕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型,被涂上桐油防蛀,贴上晋阳匠造的铭牌,整齐地码放在库房,等待发往各郡县。
“韩长史!”一名小吏捧着账簿气喘吁吁跑来。
“太原,西河两郡的农曹又派人来催了!曲辕犁缺口还有三千具!问什么时候能够交付。”
“催催催!就知道催!”韩暨烦躁地挥挥手。
“告诉那些农曹掾史,匠作营的汉子们已经三班轮作,连轴转了!蒸汽锤的冷凝管都爆了两根!让他们等着!春播耽误不了!有这功夫催,不如多派些人手去教导怎么用新犁!”
他转身走向轰鸣声更密集的区域。
那是新建的车床坊。
几台结构更为复杂,由小型蒸汽机通过皮带轮驱动的简易木工车床和镟床正在运转。
坚硬的木料在高速旋转的卡盘上发出刺耳的切削声,木屑如雪花般飞溅。
匠人们戴着特制的护目器具,小心翼翼地操控着刀具,将一根根粗大的原木车削成标准化的纺锤,齿轮,乃至……枪杆雏形!
韩暨看着一根根圆润笔直,尺寸分毫不差的枪杆毛坯被取下,眼中闪过一丝狂热。
这才是真正的宝贝!等主公从北边回来,看到这些…
“公至兄!”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
荀彧一身常服,带着几名郡府属吏,穿过喧嚣的工坊区走来。
他虽未着官袍,但那份从容气度依旧让忙碌的工匠们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
“文若兄。”韩暨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油灰。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这边烟气大,别熏着。”
“无妨。”荀彧摆摆手,目光扫过繁忙的工坊,频频点头。
“春播在即,各郡农器需求如山,所以我来看看,工曹这边可有难处?若有,郡府当倾力协调。”
“难处?”韩暨指着那些飞转的车床和锻锤。
“最大的难处就是人手!熟手匠人还是太少!这两年每次新募匠徒都是超规格的招募,但每次都依旧不够用就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往并州这边跑来了。
这次又大批招募了许多匠徒,但没个一年半载,怕是上不了关键工位!
这蒸汽机,好用是好用,可忒娇贵!气压时不时的不稳,冷凝管也常爆管,齿轮磨损…哪一样都得老师傅盯着!安北军那边的军械任务也压过来了…”
荀彧微微颔首,示意属吏记录。
“流民户籍登记里还有一批匠人,我让人优先补充你这里,铁料,木炭,油脂,焦煤,郡仓已备足,随时可调用,至于更多的人手…”
他沉吟片刻:“主公在北疆大捷,俘获甚众,我已行文请示,或可抽调部分驯服的胡虏青壮,充作力役,专司伐木,运料,烧炭等粗重活计,以解放匠力。”
韩暨眼睛一亮:“此计大善!只要有把子力气,肯听话,打下手搬搬抬抬总行!”
“此外。”荀彧话锋一转,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神色略显凝重。
“我来找你也是想跟你商量商量。”
“此乃主公自五原发回的密函副本,言我军进展神速,已收复九原,宜梁,成宜,临沃诸城,兵锋直抵阴山脚下!
但是欲固新土,非止于兵戈,所以主公命令,速调精通水利,营造之干吏,并熟练农工,匠作之良民,携粮种,耕牛,曲辕犁及各类工坊器具,分批北上五原!要在阴山南麓,立我汉家永固之基!”
“你觉得现下是徙民的好时机吗?”
他看着韩暨,论整个太原最了解自家主公了,现下除了在宅邸守护夫人的夏侯兰外,也就只有他的公至兄了。
韩暨接过文书,飞快扫过,脸上露出凝重的神色。
“重建五原…这可是泼天的大事!主公…好大的气魄!”
他猛地抬头:“文若暂且放心!主公之令既然如此说,那便必有策计,我等安心听命即可。
匠作营这边,我会亲自遴选一批最好的老匠头,带上得力徒弟和紧要工具前往!”
“至于徙民,初期人数不用太多,两三万即可,先从虑虒县征辟,别的县我不敢保证,但从虑虒县徙民十个里有九个半都会同意,他们在清楚不过主公的每次徙民对普通人来讲都是一次家底翻番的大好事。”
荀彧看着韩暨,露出了一抹恍然的笑容。
于是点头:“那便依公至兄所言。”
洛阳,南宫,大殿。
巨大的鎏金铜兽炭盆依旧烧得通红,驱散着早春殿内的最后一丝寒意。
然而,今日殿中的气氛却有几分诡谲。
“……前将军晋乡候张显,恃兵骄狂,不奉中枢诏令,擅启边衅,驱兵数万,深入不毛!今更矫言收复兵临五原废城,屯兵阴山脚下!此非戍边,实乃拥兵自重,图谋不轨!其心可诛!其行当讨!”
司徒袁隗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此刻却因激愤而微微泛红。
他手持笏板,立于丹陛之下,声音苍老却极具穿透力。
“臣闻,张显于胡庭故地,筑京观以万计!颅面北向,其状惨绝人寰!此非王师所为,乃屠夫戾气!更兼其于并州境内,行僭越之法,发粮票以代五铢,立工分以乱纲常!
广收流民,私蓄甲兵,其志岂在区区五原?臣请陛下明鉴!速发诏令,褫夺张显前将军,晋乡侯之爵,锁拿进京问罪!并遣大将接管三州兵权,以防肘腋之变!”
袁隗的话讲完,一大批同党之士立即进言!
权利斗争没有对错,有的只有你强了我攻讦,你弱了我落井下石而已。
“袁公所言极是!张显跋扈,目无君父!五原乃弃地,劳师远征,空耗国力!其心叵测!”
“京观筑路,有伤天和!恐招致胡虏更大报复!边患将永无宁日!”
“粮票工分,实乃乱政之源!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以袁氏门生故吏为首的文臣纷纷出列附议,言辞激烈,仿佛张显已然是祸国殃民的巨奸。
大将军何进脸色铁青,肥胖的身躯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他有些懵,最开始他是讨厌张显之人,袁隗相反还为张显说过话,但眼下怎么就反过来了。
张显成了跟他一条船上的人了,当初密令下达并州以后,张显神速拿下广宗,现在朝内朝外都将他看做是自己在外镇最有力的臂膀!
不过五原若能收复,这份开疆拓土的泼天功劳,最大的受益者还是他何大将军!
他猛地踏前一步,声如洪钟:“荒谬!一派胡言!”
他环视那些攻讦的大臣,目光最后狠狠盯住袁隗。
“晋乡候深入北疆,连破强胡,阵斩羌渠,筑京观以慑群丑!此乃卫霍之功!五原本为汉土,沦于胡尘百年!今王师北指,收复故疆,扬我国威于塞外!此等不世之功,尔等不贺反诬,是何居心?!”
他转向御座上的刘宏,抱拳躬身,语气激昂。
“陛下!晋乡候所行粮票工分,不过战时权宜之计,只为安置流民,恢复生产!并州去岁大熟,仓廪充盈足额交税,流民归心,此皆晋乡候之功!
如此岂能因循守旧,以腐儒之见,诋毁干城之将!臣请陛下,厚赏晋乡候及北征将士!并准其全权经略五原,设郡置县,永镇北疆!”
“大将军此言差矣!”廷尉崔烈出班反驳。
“张显之功不假,然其行迹已远超边将本分!京观骇人听闻,有损陛下仁德!私行新法,僭越中枢!更兼其总督幽并凉三州军事,手握重兵,远在边陲,若生异志,如之奈何?当此之时,非但不该重赏,更应稍加裁抑,收回部分兵权,以安朝局!”
“收回兵权?崔廷尉说得轻巧!”何进冷笑。
“草原胡虏未靖,北疆百废待兴!此时临阵换将,夺其兵权,是嫌并州太安稳了吗?若胡虏趁机反扑,烽烟再起,这责任谁来担?!”
“大将军这是危言耸听!莫非离了张显,我大汉就无将可用了吗?”袁隗冷冷接口。
“呵,袁司徒处处都想逼反晋乡候,你袁家是何居心?!”何进怒目圆睁,手按剑柄。
“够了!”
御座之上,一直半闭着眼,仿佛在神游天外的汉帝刘宏,终于懒洋洋地开口了,他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殿内的喧嚣。
殿中大臣们纷纷一肃,目光集中在了王座之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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