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工
晋阳城外,家园农牧区域。
伴随着一阵低沉而有力的“突突”声,农牧区里热闹非常。
只见几台造型奇特的钢铁巨物,正冒着滚滚浓烟,在更为平坦开阔的预留地块上缓缓移动。
粗大的铁烟囱喷吐着白烟,蒸汽推动着拉杆,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很显然,这不是这个时代应该有的东西。
以蒸汽为动力的试验农械。
蒸汽农机拉着比寻常耙犁更为庞大的铁犁平稳的朝前移动着,它每走一步,身后就留下一片规整松散的土垄。
驾驶这农机的人脸上刚露出惊喜的表情,但才过几分钟,他那张脸又沮丧的跌了下去。
蒸汽农机又罢工了。
那人一身文士袍服下摆撩起掖在腰带上从驾驶室跳下,弯腰仔细检查着气缸与驱动轮的连接部位,脸上油污一道一道的神情专注,正是工曹掾韩暨。
“韩司!大铁牛又闹脾气了?”
几名工匠跑了过来,也接手检查了起来。
韩暨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把额头的汗,露出一丝沮丧却欣慰的笑意:“这家伙还是脾气大,不过这次比上次好了不少,你们看。”
他指向蒸汽农机后土地上的距离标识。
“三百二十七米!比上次的五十三米,多走了两百多米!成功有望!”
几个工匠带着隔温的护具,将蒸汽农机前头的动力区拆解,一一检查。
其中一人看向被开垦的土地,脸上也是笑意盎然:“上次是气压的安全阀不够精密,导致气体外泄严重,这次一路上倒也没看到有泄气的地方,起码有一项现在是合格了。”
韩暨颔首:“是啊,有进步就是成功,就看这次是哪些地方有问题了,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弄出主公口中一日四五百里,载货数十万石的东西来。”
“马大匠,你说咱们真能弄出主公口中所说的器物来吗?”
马冉抚须轻笑:“应该能吧,韩司你看,咱们这不是已经弄出了能带动十几米宽的犁地机了吗?”
韩暨轻叹一声笑道:“也是。”
两人对话刚结束,蒸汽农机前头的几名工匠就排查出了问题所在。
一名工匠用钳子夹着一块微微有些变形的轴旋连接齿轮近前说道:“找到问题了,这枚工件的参数有问题,有些偏心形变,不过很小,但随着农机运作,变形的程度也变大了,最后卡住了。”
韩暨接过钳子,用随身的卡尺量了几遍:“记录,回去后重新锻造,确保工件质量。”
“诺!”
晋阳城,匠作营的核心地带。
这里终日喧嚣不息,是并州力量的熔炉与心脏。
各种水力,或者蒸汽驱动的锻锤,日夜不停地起落,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将烧红的铁胚砸成需要的形状。
最大的“火室”工坊内,数台经过改良的二代蒸汽机如同伏卧的钢铁巨兽,发出低沉而雄浑的咆哮。
粗壮的连杆带动着巨大的飞轮高速旋转,再通过复杂的齿轮和传动轴,将澎湃的动力分配给车间内一排排的锻锤,轧辊,鼓风机。灼热的气流裹挟着煤灰在车间内翻卷,巨大的噪音让面对面说话都需扯着嗓子喊。
然而,就在这看似混乱嘈杂的环境中,却有着一种奇异的,高度组织化的秩序。
匠人们各司其职,如同精密机器上的齿轮。
靠近一台正在全速运转,驱动着一组重型锻锤的蒸汽机旁,老何正侧着耳朵,凝神倾听。
他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手,轻轻抚过气缸外壁,感受着那规律而强劲的震颤。
他是老何,晋阳工坊资格最老的铁匠头之一,也是跟着张显一路从桃源来并州后硬逼着学习蒸汽奥秘的人。
从最初的茫然抗拒,到如今的痴迷沉醉,他的心路历程,正是并州工匠阶层面对蒸汽时代冲击的缩影。
“何头儿!三号机压力表针晃得有点凶!你给瞧瞧?”一个年轻的工匠学徒顶着噪音大声喊道,脸上带着紧张和油汗。
老何立刻大步走过去他眯起眼,仔细盯着固定在气缸上方那根半透明的玻璃管里跳动的水银柱,又俯身检查了安全阀的状态和锅炉水位。
“加煤太急了!火太旺,汽压冲得猛!稳着点添!”
老何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小六子!把进气阀关小半圈!对,慢点!…好了!稳住!”
他一边指挥,一边亲自拿起长柄铁钩,调整着炉膛内的煤块分布,动作精准而富有韵律。
随着他的调整,琉璃管里那疯狂跳动的水银柱渐渐稳定在一个安全的区间,蒸汽机那震耳的咆哮声也似乎平顺柔和了一丝。
年轻的学徒长长舒了口气,看向老何的眼神充满了敬佩。
老何直起腰,抹了把脸上的汗和煤灰,看着眼前这台稳定输出着澎湃动力的机器,眼中闪烁着自豪的光芒。
“记住喽,伺候这铁家伙,光有蛮力不行,得懂它的‘脾气’!它喘气急了(气压过高),得给它顺顺(调进气)。
它‘渴’了(水位低),得赶紧喂水,它‘累’了(轴承过热),得给它抹油(润滑)!你把它当个活物,当个倔脾气的牛来伺候,摸准了脉,它就是你手里最听话,最有劲的宝贝疙瘩!”
周围的工匠们听着这朴素的比喻,都笑了起来,但笑容里都带着深以为然。
一个负责记录数据的工曹吏员走过来,将一块半个巴掌大小,打磨光滑的硬木牌递给老何,牌子上用烙铁清晰地烫着“甲等柒叁”的编号和一个蒸汽机轮廓的简单图案。
“何大匠,你带出来的第三批‘熟手’,今日考核全数通过!这是你的‘匠师牌’,凭此牌,你和你带出的那二十七个徒弟,随时可申请调入‘研发院’那边,参与新机型的试制了!”
吏员的语气带着敬意。
老何接过木牌,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那温润的木质和清晰的烙痕,如同抚摸着情人的肌肤。
他环视着周围这些在蒸汽轰鸣与火花飞溅中挥汗如雨,眼神却异常专注明亮的年轻面孔,心中感慨万千。
“研发院…好啊!”
老何将木牌郑重地揣进怀里,眼中满是欣慰,作为跟张显从桃源来到并州的老班底,他本来直接就有资格进入研发院的,但一想到自己曾经打铁路上的艰难,又看着这些充满了干劲的小伙。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培养人才,将自己这么些年从庄主身上学到的东西,悉数教给他们。
忆往昔,他忍不住的感慨。
“前两年的时候,整个并州能把这铁牛玩转的,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瞧瞧现在!”
他看着这巨大车间里忙碌的身影。
“光是这晋阳一地,拿到工曹授牌的‘熟手’,就他娘的超过一千五百人了!离石,九原那边加起来,少说也有八九百!两千多号人啊!都摸透了这铁家伙的筋骨!”
“韩司前些日子还跟我透风,说主公在琢磨一个更大的家伙什…图纸都画了好几稿了,不是用来打铁,也不是用来犁地…说是要让它自己‘跑’起来,拖着山一样的货,跑得比最快的马还稳当!”
“自己跑的铁车?”旁边的年轻工匠们瞬间炸开了锅,眼睛瞪得溜圆。
“头儿,真的假的?”
“那得…那得多大劲儿?”
“乖乖,那不成神物了?”
老何看着一张张充满震惊和无限遐想的脸,嘿嘿一笑,露出被煤灰染黑的牙齿。
“神物?在咱主公手里,啥神物变不成真的?都给我打起精神,把手艺练得再精些!把铁牛伺候得再明白些!等主公那‘会跑的铁家伙’真弄出来那天,少不了咱们这些老伙计去给它‘接生’!”
“都打起精神来,要是技艺以后达不了标,我可不会再带着你们玩了!老子要去干更重要的事了!”
“哦!”
工匠们的热情瞬间被点燃到了顶点。
蒸汽机的轰鸣声似乎也变得更加有力,飞溅的火星仿佛带着对未来的灼热期盼。
这两千多名对蒸汽机理解透彻,能熟练拆解组装运用的匠人,就如同两千多颗深埋于并州沃土的种子,只待一声惊雷,便会破土而出,支撑起一个超越时代的钢铁骨架。
暮色四合,夕阳的余晖将晋阳城巍峨的轮廓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喧嚣了一日的工坊区渐渐沉寂,只有巨大的烟囱依旧吐着淡淡的烟缕。
田野间的农夫扛着农具,踏着归家的田埂,身影被拉得很长。
锐士营的方向,隐约传来整齐划一的呼喝声和沉重的脚步落地声,那是结束了一天严苛训练的锐士们在晚操。
荀彧独自一人,缓步登上了晋阳城北门的谯楼。
高处风大,吹动他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他凭栏远眺,目光扫过城外广袤的原野。
昭余泽方向,他仿佛能看到沃野千里,阡陌纵横,新播下的种子正贪婪地汲取着大地的养分,静待破土。
雁门郡虽在视野之外,但他仿佛能看到那里同样生机勃勃的田亩,以及被新政点燃的民心之火。
工坊区升腾的烟雾,在暮色中渐渐淡去,但那孕育着的力量,却依旧沉甸甸地。
更远处,锐士营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大地上新生的星辰。
春潮,已然漫过并州的每一寸土地。
衔接着无比热闹,让晋阳经济半年间腾飞起来的比武大会。
荀彧的嘴角,不知不觉间,噙上了一丝久违的,发自内心的轻松笑意。
这并州的天,这片他们殚精竭虑耕耘的土地,正以前所未有的勃勃生机,回应着他们的付出。
前将军府,内书房。
烛火明亮而稳定,将伏案的身影清晰地投在墙壁上。
张显换下了白日的戎装或公服,只着一件舒适的深色常服。
案几上堆放着荀彧,韩暨,陈纪等人呈报上来的文书卷宗,昭余泽春播进度,雁门新垦田亩汇总,各工坊“熟手工匠”名录及考核情况,锐士营首日军纪简报…这些冰冷的数字和文字,此刻在他眼中,却比任何画卷都更鲜活。
他一份份仔细翻阅着,不时提笔在空白处写下简短的批注或指令。
当看到韩暨附在工坊报告最后,关于蒸汽犁在昭余泽表现及工匠培养成果的总结,特别是那句“两千五百熟手,根基已成,可为大用”时,他的手指在“大用”二字上轻轻敲了敲,眼中掠过一丝精芒。
批阅完最后一份关于雁门郡请求增拨一批曲辕犁以应对新开荒户激增的公文,张显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伸手从案几旁一个上锁的紫檀木匣中,取出了一卷用丝绳仔细系好的厚厚皮纸。
解开丝绳,缓缓展开。
皮纸上,并非公文,亦非地图,而是用细炭条精心绘制的图样。
线条刚劲而流畅,勾勒出一个充满力量感的钢铁结构。
巨大的锅炉居于核心,粗壮的烟囱指向后方,复杂的连杆,曲轴,飞轮,传动装置构成了动力传输的脉络。
下方,是两组坚固的,带有巨大铁轮的车架结构。
图纸的空白处,密密麻麻标注着只有张显自己能完全看懂的符号,尺寸和推演的计算公式。
旁边还散落着几张更小的草图,描绘着转向机构,制动装置等关键细节。
——蒸汽动力载具(试验型)概念草图。
显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图纸上,指尖缓缓划过那些冰冷的线条,仿佛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足以撕裂旧时代权力桎梏的澎湃热力。
烛光跳跃,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两千多名对蒸汽动力理解透彻的工匠…这框架已然是足够了!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烛芯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窗外,晋阳城的万家灯火渐次亮起,与天边初升的星辰交相辉映。
田野间,似乎有农夫归家时不成调的夯歌声隐隐传来,遥远而踏实。
张显拿起细炭笔,在图稿上“驱动轮传动比”旁那个反复修改过的数字上,又重重地圈了一下,留下一个坚定的墨痕。
他仿佛已经听到了那蒸汽火车在这古老辽阔的大地上发出的第一声震撼天地的嘶鸣。
“主公,张抚使回来了。”
门外,阿山的声音响起。
“知道了。”
张显收起图纸缓缓起身,带人前往黑山劝降黄巾余党的张宁回来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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